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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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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昨天晚上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老师作了一首诗,请大家赏析赏析。咳咳,北风卷地白草折,鲁冈八月即飞雪……”语文老师腰上别着粉红色小喇叭,花裙子从讲台上一路扭到了最后一排。
“她再这样下去岑参棺材板儿要压不住了。”蒋翊趁着语文老师转过身,吐槽了一句后眼疾手快塞了一口包子到嘴里。
夏青闻到熟悉的猪肉粉条味儿后翻了个白眼,看着斜前方的蒋翊两口塞完了她大半个手掌的包子后开始拼命地咀嚼,企图在语文老师过来之前毁尸灭迹。夏青看着蒋翊因为用力侧脸上暴起的血管随着吞咽一点点消失,甚至还喝了一口可乐,有点遗憾他没有被发现,随后把语文书往小说上掩了掩,花裙子已经转到她身后了。
“蒋翊,你来说说作者运用了什么修辞手法?”
夏青没抬头,压住小说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
蒋翊慢慢站起来,但没有说话。
夏青看见他同桌江川平在书上写了硕大的答案,不禁无语,在他眼里,语文老师可能是瞎的。
但蒋翊还是不说话。夏青看见语文老师渐渐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堆的更深,花裙子也不再扭动。
“知不知道答案,不知道就吭一声,你浪费的是大家的时间,一个人一分……”
但语文老师没能说下去。
“嗝……”
因为蒋翊在语文老师的逼问下,终于打了一个巨长无比的嗝。
班上静默了一秒后,爆发出了齐刷刷的笑声。
夏青也笑了出声,但她不觉得是这个嗝好笑。
正好下课铃响起来,花裙子瞪了蒋翊一眼后扭出了班门。
江川平扯着蒋翊去厕所,还不忘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气翠花的,这招妙啊,下次你放个屁试试呗!”
“滚犊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可乐还没尝出味儿呢,她就喊我,吓得我一下吞了。”说完扭过来扯夏青的抽纸。
夏青按住纸,依然在看小说。
“一人一张。”
“小气鬼啊你!”蒋翊控诉。
夏青作势拿走抽纸。
“错了错了,一张够了。”蒋翊跟江川平勾肩搭背地蹦去了厕所。
夏青其实从来没见过蒋翊这样的人,在她们初中她一直觉得学校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努力学习的优等生,每天勤勤恳恳按部就班,一点一点地啃课本,直到啃进重点高中。另一种是吊儿郎当的坏学生,他们不在乎成绩,最大的乐趣是跟老师和好学生对着干,对他们来说最高级别的赞美是你的头烫的真好。
夏青自认为是前者,她把上学当做诺基亚里的游戏“拳王”。她常玩的角色是扎着哪吒头的萝莉,喜欢挑战块头是她三倍的肌肉壮汉,尤其那个壮汉还拎着比她头还大的锤子。最后她一定要以最美的姿势ko掉对手,仿佛那身腱子肉只是是劣质的填充物。她在进入初中之后将“学习”幻想成那个庞大的对手,她是扎着马尾的勇敢少女,初中只是她打过无数次游戏里的其中一局,不过时长是三年而已。
于是她勤勤恳恳练杀招,在被对手锤死后又站起来,擂台下有跟她一样的挑战者,当然,也有烫着头的社会大哥。
游戏的结局是她险胜,堪堪过了鲁冈高中的分数线。所以夏青第一次走进它的大门的时候,有一种打到终极boss老巢的快感。
然而她刚在新擂台上摆好姿势准备迎战的时候,蒋翊叼着包子从台下路过,随手砸了肌肉男一个石头,肌肉男应声倒地,然后满屏的gameover从夏青头上飘过。马尾被风吹的打到她脸上,确实有点痛。
也是在上高中之后,夏青认识到了学校里的第三种人,吊儿郎当的优等生,虽然他不烫头。
其实她有时候也想,是不是不该选理科,但她又很快否认这个想法,并因为自己有这种类似于为自己找理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毕竟她曾经是英姿飒爽的勇猛萝莉,怎么能因为发型的问题在擂台上向对方屈服。
于是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像爷爷粗声粗气地告诉她的一样:你爸你妈不管你没关系,我老头子管。她五岁就知道她的父母离婚了,是奶奶告诉她的,没有为了所谓的她的心理健康而编造谎言。她万分感谢他们的决定,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当一个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蠢货。偶像剧女主角的父母好像都离过婚,然后女主角善良敏感,勤奋上进遇到灵魂伴侣男主角,夏青小时候常因为自己与女主角这难得的共同点而遐想,这个共同点也为她每天晚上睡前的幻想提供了素材。
夏青第一次见到程蒙蒙是在高二文理分班之后,班主任把她们按高低个排在教室外的走廊,挺着肚子盯着她们一个个进去。这种小学的排位置方式在班主任严肃的表情下也显得没有那么幼稚。夏青看着前面鹌鹑一样的同学们一对对进去,留下她跟跟一个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的程蒙蒙面面相觑,或许是单面相觑,因为她实在没有能力隔着眼镜片看清程蒙蒙是不是在看她。
最后因为鹤立鸡群的身高,她俩被排到了倒数第三排,前面是蒋翊跟江川平。
夏青从小就对戴眼镜的人充满敬畏,那不单单是两片凹透镜,对她来说更是知识跟学问的象征。电视剧里的知识分子用手扶住要滑落的眼镜看起来都那么优雅,夏青为了这份优雅甚至努力让自己近视。窝在床上打手电看书,蹲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但是她没能成功,因为这样做好像比之前更累,然后她对近视眼的尊敬更上了一层。
所以夏青对程蒙蒙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你能把你的眼镜借我戴一下吗?”
程蒙蒙愣了一下,随后很快摘下来递给她:“度数有点高,可能会有点晕。”
程蒙蒙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没有因为高
度数近视而变形,双眼皮很宽但很匀称,夏青突然相信了自己初中作文上写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她在这之前一直认为这种描写只会出现在动漫里。至于为什么这么写,只是因为很符合她初中语文老师的口味。
夏青戴上眼镜后只觉得好晕,但又想看一眼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掏出镜子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所以她很真诚地问程蒙蒙:“我戴眼镜好看吗?”
“好看,感觉好有文化。”程蒙蒙用万分认真的语气说。
“嘿嘿,谢谢你。”夏青满足地把眼镜拿下来还给她。
因为高度近视,程蒙蒙的语气和动作总有一点迟缓,但夏青却觉得这样的人万分亲切,在程蒙蒙用带着一点抱歉的语气说:“可能会有点晕”的时候,她想起来多鹤对别人说:“要是团子再甜一点就好了”。
后来夏青想起她和程蒙蒙的第一面也觉得惊讶,她见到程蒙蒙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之前她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磁场,负的和正的相互吸引,但正的往往很难找到那个负的,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它们忍着彼此的斥力靠近,挂着十分灿烂的笑容说:“你真吸引我。”
而对夏青来说,程蒙蒙确确实实是她的负极磁铁。
她也常常想这是为什么,说命中注定太夸张,可能只是程蒙蒙难以找到焦距的眼睛给她不被人注视的安全感。
关于小说,也是程蒙蒙带给夏青的。
午休时夏青注意到程蒙蒙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很久了,她左手捏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书皮,右手不停地翻动,夏青好奇地探过头,
“最言情”三个大字以一种复杂的字体打印在那本书的右上角,密密麻麻的铅字围绕着中间那位……妆容精致的古风美女。程蒙蒙左手紧紧捏住五三把封面立起来,右手一点点撕扯嘴上的死皮,眼神从上扫到下是从未有过的凌厉,翻书的动作干净利落,好像这样能够节省时间用来看更多的内容。
夏青诧异,小说能让稍显笨拙的程蒙蒙变得机警又利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所以她跟着程蒙蒙走进了学校食堂后那间她从未踏入的粉红色的小房子。夏青以为是店主有颗少女心,后来程蒙蒙告诉她原本是砖红色,掉漆掉成的粉红色。
但粉红色里面一点也不粉红。
夏青很多年后仍然能记起这个时候的感受,左边是满眼铺天盖地的模拟卷,它们赤橙黄绿青蓝紫地从书架第一格排到最后一格,挤在一个又一个逼仄的小格子里,甚至可能下一秒就爆出来。右边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资料,地上杂乱无章摆了一地的口袋书,无外乎数学公式,生物速记口诀以及高考英语词汇。高三的学长学姐在一片混乱中翻来找去,还总能找到自己要的那套题。她就是在这一刻看见了高考的威力,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叫嚣,只是坐在那里,依然值得千军万马严阵以待。
同时她也知道了鲁冈高中的书店里层层模拟考卷下掩盖的秘密交易:从言情到悬疑,从科幻到惊悚,旧书十块一本二十块三本。学校三令五申禁止书店卖小说,夏青惊叹于老板顶风作案的勇气的同时,从饭钱里抠出二十块钱低声问坐在店门口望风的老板:
“能二十块四本不?”
“噫,恁这小妮儿挺扣啊,俺赚不赚钱啊?”操着流利河南方言的老板鼓着眼睛看她,原本挂在脚上甩来甩去的拖鞋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夏青因为老板的大嗓门感到一瞬间的不好意思,扔下四本中的一本后拉着程蒙蒙越过拖鞋跑了。
但是有个问题,什么时候看?
夏青没有纠结太久,班主任物理老师的课万万不敢,数学课十分钟不听可能就再也听不懂,英语老师最喜欢喊人听写单词,生物课上的芦花雌鸡雄鸡基因型她还没记住,化学老师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只有别着粉喇叭的花裙子语文老师,讲课喜欢仰头讲,好像他们都倒挂在天花板上用求知的眼神看着她。除了前面坐个炸弹有随时被引爆的危险,语文课绝对是最安全的地方。
何况她还有一个战友——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