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隐》聆泉酒

3、桃夭

　　白日。
　　昨夜的风雨无人知晓，长安城又恢复了祥和热闹。

　　醉烟楼是城内最大的酒楼，雕梁画栋，气派非凡，菜肴酒水，无一不精致可口，乃富商豪客会聚之地。
　　沈言正在采买醉烟楼的招牌陈酿——女儿红，他本人虽不善饮酒，但空竹山庄每年必备百坛好酒来宴请宾客。醉烟楼的胖掌柜正为他写下收据，沈言心中已算得一个确切数字，耳听得胖掌柜的算盘才絮絮拨到六百两，不远处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吼：“喂！死桃子！等等我！”
　　话音刚落，一个少女跨进门来，她身着一件桃红色半新不旧的衣裳，乌发如云，鬓上插着两朵野花，一双又大又圆的杏核眼，顾盼神飞，一阵风似地窜上楼去了，一面不住地喊：“小二！小二！来点菜！”沈言心中暗赞这女子年龄还小，轻功就已颇有造诣。
　　随后，一个乞丐模样，衣着落拓，浓眉大眼的少年也大大剌剌走了进来，和女子年纪相仿，腰间挂一个酒葫芦，一边向楼上走去一边嘟囔：“哼，死桃子，一听吃的就这么激动。”沈言正远远打量那少年，忽然吃了一惊，那少年的葫芦沾着些朱红的颜料，正是昨晚木牌上用的同种颜料，不同于别的红色的鲜艳明媚，那木牌上红莲的红却是种特殊的冷红，这个颜色实在不多见，沈言才一眼认出，当下留了个神，难道他们也是魔教中人，要寻找卷轴？
　　小二忙不迭地跟上楼，只听那女子大声道：“嗯…芋儿鸡，东坡肉，八宝鸭子，桂花糖藕，枣泥山药糕，松瓤鹅油卷，再来几样鲜果时蔬罢啦。对！再上一壶你们店招牌女儿红。”小二下楼后，只听那少年低声埋怨道：“喂，你就不能少点些，这顿吃完我们可就身无分文了。”少女笑道：“怕什么，吃完了娄知府还要送我们一大笔银子呢。”这句话说得极轻，但沈言耳力甚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不禁讶异，这二人并非高官富商，倒想看看娄知府为何给他们一大笔银子。
　　沈言心中生疑，决意把事情查个清楚。嘱咐家丁把酒送回去后，沈言也向娄府而去，早早等着他们。
　　走近娄府，只见不远处墙上贴着一张榜文：娄知府的独子近日染上一种怪病，身上痛痒难当，时好时坏，请遍名医都不奏效。特此张榜寻人相救，能救者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榜文下面已经站了不少百姓，指指点点。不多一会儿，人群外挤进一个白须老者和那个落拓少年，那少年伸手“刺啦”撕下榜文。众人哗然，少年却满不在乎地将榜文握在手里，偕老者向娄府走去。
　　早有两名娄府的小厮迎出来，满脸堆笑道：“神医必是大有能耐之人，快请进我们府里医治少爷，定有重谢。”那少年却冷脸道：“不必了，神医不是我，是我旁边这老人家，我们急着赶路，看此事危急方才施救，我们老爷子一向治病奇速，药到病除，就在门口治罢了。”看来这老者有意显摆自己神奇医术。少年又道：“我们老爷子最擅长悬丝诊脉，把病人抬出来，这丝线缚他手上。”说着掏出一卷金线，众人尽皆惊异，从没见过这等治法，看来这老者的确颇有神通。家丁们唯唯称是，一一照做，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白须老者始终由这少年代言，一言不发。沈言疑心顿起：这老人莫非哑了不成？

　　丝线被老者抓在手里，阳光下灿然生光，另一端缚在娄少爷手上。娄少爷嘴唇乌黑，颈上有紫色斑点，面貌委顿，显是痛楚难当。沈言少时闲读了不少医书，不禁大奇，看这症状，分明是中了狼毒草的毒，只是这狼毒草早已销声匿迹，又是谁有这么大神通能寻到这草下毒呢？

　　老者将丝线弹弹听听，又沉吟了半晌，向那少年打个手势，从大袖内取出一堆瓶瓶罐罐，站起身转个圈子，将各种粉末液体混合，手法动作美妙至极，捏作一个圆子，递给家丁。那落拓少年朗声道：“幸亏我们老爷神通盖世，这人还有救，吃了这丹药保证药到病除。”沈言观察却细，只觉得老者的动作和先前见到的粉衣少女的很是相似，又疑心为何不见白日那少女。
　　平时旁人行为举止，只要演过一次，他就再不会忘记。难不成这老者是她假扮的？再说哪有悬丝诊脉之说，分明是那老儿故弄玄虚。偷眼看那老人，脸上皱纹纵横，体型瘦小，老态龙钟。若真是如此，那少女的变装之术当真高明的很。又去瞧老人颈上喉结，颈上皮肤细薄，作假不得，恰恰被白须遮住了，心下已明了三分。

　　娄少爷吃了丹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说舒服许多，围观人群无不钦佩赞叹老者医术神奇，家丁就欲带他们进去领赏。
　　忽有人高声道：“且慢！”人群中站出一个少年公子，长身玉立，面容清俊，旁边跟着一个书童，这公子正是沈言，他道：“娄少爷明明是被人下了毒，何来怪病？敢问府上前几日可曾混进来奸细？”此言一出，众人大惊，老者脸上骤然变色。“回公子的话，前日里确实有一个叫翠儿的姑娘进来，称无依无靠，愿听差使，没两天就失踪了，府中财物也少了许多……”一语未毕，管家恍然大悟，一声喝令：“给我拿下！”

　　老者本在谋划如何逃脱，放眼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又有许多精兵强将把守，想要脱身谈何容易。思量现下也只有硬碰硬趁乱逃走了。那少年见众人杀气腾腾，从腰间抽出一把钢刀便迎战，刀法精妙，虎虎生威，一瞬间就打翻三四个，那刀法在沈言看来竟有几分熟悉。老者没有兵刃，左躲右闪，身形也颇为灵巧，但官兵人多势众，老者两次都险象环生，堪堪避过，那少年欲伸手相助，但被人缠斗，脱不开身。斗了约小半个时辰，老者渐渐左支右绌，众官兵见有机可乘，突然变换阵法，围住他从四面八方攻来，立时形势凶险，老者腹背受敌，无处可躲，眼见三四把刀一齐逼来，老者就要命丧刀下。
　　情势危急，一支翠绿的笛子忽地横空而出，那笛子只有一般笛子的一半长，轻轻巧巧将刀挡住，“咔”地一声，刀竟全部拦腰而断。原来沈言眼见娄府人竟狠厉至此，于心不忍，也怕好不容易遇到的线索突然死了，才伸手救老者性命。
　　时机难得，老者低吼一声：“走！”抓住那少年袖子，一个急跃，跳上屋檐而去，众官兵忙追，但以二人脚程之快，如何追得上？眼看着两人没了踪影。

　　二人一路狂奔，直跑到凌霄山下，确保没有追兵再追来，才找了处树荫坐下歇息。“真是晦气！”老者撕下脸上一层薄薄的面具，露出一张白玉般的少女脸庞，伸手使劲抹去面具上为做成沟壑的黄泥，恨恨地道：“差一点就成了，我还能再顺手牵几只古董花瓶！”原来这少女几天前就扮作一个小丫鬟潜入娄府打探，大捞了一笔，又因娄少爷好色，欺侮戏弄她，怒从心起，在娄少爷常用的杯中下了无色无味的毒药，打算让他好好吃点苦头，还能再敲诈一笔，本以为这手做的天衣无缝，无人察觉，不料这次竟被沈言发现。
　　那少年安慰道：“算了算了，桃夭，这法子咱们用了这么多次，一次失手也正常。”话还没说完，那少年“哎呦”一声，脑袋上挨了桃夭一个爆栗。
　　只听桃夭怒道：“你给我闭嘴！要不是因为你的功夫还学不到家，我们今天才不会这么狼狈！”忽地转念想到那个拆穿自己的人，觉得这个绿笛公子实在是难得，以后有机会一定得认识认识。
　　少年看桃夭先是柳眉倒竖，然后又笑得温柔款款，不寒而栗地摸了摸刚刚被打的地方，心想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
　　“罢了，你倒是很豁达，”桃夭好像看出他想的什么，忽然“嗤”得一笑，怒气也消了：“每天晚上都能私会意中人，难怪最近心情这么好，小心我告你师父去，打断你的腿。”
　　“别别别，别告诉我师父，回头我给你带几样新鲜玩意儿。”那少年脸微微一红，立刻告饶。
　　这落拓少年叫江城，就住在凌霄山上，从小跟着师父过活，师父武艺极高，但性子淡泊，没人知道他真实名字，都只叫他“望山老人”，望山老人下面只有江城一个徒弟，教起来自然尽心尽力，可江城却贪玩不求上进，虽天资聪颖，师父的本事还学不会五成。六年前遇到云游到凌霄山的桃夭，桃夭这小姑娘古灵精怪，智变百出，有无数种取乐的法子，二人脾气相投，常常结伴四处游玩，倒也十分逍遥快乐。

　　且说这厢沈言戳穿他们二人后就明白了葫芦的问题，葫芦底部沾了红颜料，而且看起来很新，那两人这几天潜伏在娄府，那葫芦的颜料必然就是娄府内不小心沾到的。看来这两人并非魔教中人，官家竟然有魔教的人出入？这条线索不能放过，官兵去追那两人，沈言也悄悄跟上。
　　落拓少年和老者一溜烟就没影，丢了目标，也就没有再追下去的必要。官兵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沈言轻功奇佳，神不知鬼不觉跟踪一路，也没人发现他的存在，只听一个官兵抱怨道：“现在的活儿真是难做，动不动给丞相府送信跑腿不说，连江湖上的鸟人都骑到咱们头上了！”另一人接道：“那帮魔教的狗腿子天天在咱们这大吃大喝，还趾高气扬的，我早看不惯了！”又一官兵无奈道：“行了行了，阎大人派来的人，咱们能把他们怎么办？还是省点力气准备后面的宝刀大会吧。”原来红色颜料是魔教中人无意留下的。丞相府派魔教的人过来？看来知府这里只是个通风报信的，官家居然也掺和到江湖的事中来了？沈言略一思索，事件的核心不是这里，就向丞相府赶去。
　　丞相府的守卫非常森严，沈言便在不远处的一家酒楼挑了个位置坐着，两壶清茶一盘点心，竹律在旁作陪。三层楼的高度，视野极佳，丞相府尽收眼底。竹律嫌出山庄不好玩，沈言却极有耐心，直等到夜色擦黑，沈言忽然嘴角凝起笑意。
　　那个落拓少年竟然偷偷溜进了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