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叶昭若走出杜家大宅时,正值午后,来时还一片明朗的天色,如今天边却已堆积着黑压压的乌云,风翻卷着地上的枝叶,拂乱了行人的衣衫。
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她牵着儿子的手跨过了门槛,站在大宅门口,抬头看天色时,就停在了那里,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她身后跟了两个下人,一个是她自己的贴身丫鬟环儿,一个是沈夫人跟前的大丫鬟云瑛。
两人见她停下了,便也都在她身后停住,见她这么怔愣地站在府门口,因如今大房跟大宅的关系尴尬,云瑛自然不好出言提醒,还是环儿叫了她一声,“主子?”
叶昭若回了神,转身看了看她,目光也扫过了云瑛,脸上浮起了一个浅浅的,带着明显疏离的笑来,“瑛姑娘不必送了,赶紧回太太身边去吧。”
云瑛笑得可就要假得多,“大少奶奶、四少爷,您二位慢走。”
叶昭若牵着儿子文曦一起走向马车,先将文曦抱上了马车,环儿忙伸手去扶着她,叶昭若借力上了车,拂开车帘进入车厢里。
环儿也一道上了车,进了车厢内。
还未回身的云瑛见到了这一幕,转身时轻蔑地道,“真是没规矩,到底是小家子出来的人,一点体面都不讲,连带着把大宅的脸面也丢尽了。”
若在杜家大宅里,下人自然是不能同主人一同乘车的,两年前叶昭若搬出了大宅独立门户,就没在顾着大宅里的规矩,她体恤环儿,都是让她同自己一起乘车,可这落入了大宅这些人的眼中,即便无事都要议论她的是非,见了她这样,连带府上的下人,都只说她是小门小户的做派,上不得台面。
叶昭若当然听不见云瑛说了什么,她也不在乎这些人在背后又怎么编排她,早也习惯了,知道这些门嘴里都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五岁的杜文曦一向就看得懂母亲的脸色,他知道母亲不开心了,这不开心还同过去的不一样。
母亲每隔三日都要带着他走一趟,过来给祖母请安,每一次无论是过来还是回去,即便母亲面上带着笑意,杜文曦都知道母亲心里是不痛快的,只是没在自己面前显露出来罢了。
小小年纪的杜文曦当然不知道母亲当年和祖母二叔之间的纠葛,他也隐约从外头听到过,说是他们母子俩是被杜家赶出来的,别说是母亲,就连他也是不乐意回杜家大宅的。
可今日,他能察觉得出,是有什么事情让母亲难受了。
“娘亲,”他握住叶昭若的手,小脸凑到她身前,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叶昭若却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娘亲没事,大约是有点累,回去歇会儿就好了。”
杜文曦保住母亲的手臂蹭了蹭,“等曦儿长大了,就不会让娘亲再受一点累了。”
叶昭若脸上的笑意愈发柔和,心里也软成了一片。
若要叫沈夫人见了文曦这样子,怕又要说她管教儿子不严,没个端正的样子。她从前也想过,若要叫孩子成材,不严加管教自然是不行的,若要真叫文曦有出息,就不能对他太过温和,棍棒底下出人才。
起初她对文曦严厉过,才三四岁的年纪,就请了西席来给他开蒙,自己亲自守在一旁,比先生还要严厉,每日教过的诗,若是第二日文曦背不全,就要吃她的板子。
她其实舍不得用力的,可那么宽的一道木板子,即便轻轻拍下去,儿子那肉乎乎的小掌心还是要起一道红印子。
一开始文曦也知道怎么叫母亲心软,挨了一道板子就哭得惊天动地,被叶昭若见了,便告诉他若是哭出声就要多吃一道板子,再往后,小家伙连哭都只敢强忍着抽泣。
见了孩子眼泪汪汪,想哭都不敢哭的样子,哪个做母亲的会不心疼呢,叶昭若也心疼,疼得她夜里躺在床上偷偷地抹眼泪,第二天又装出冷冰冰的模样。
连先生都来劝,说夫人您对小少爷过于严厉了,他不过才四岁的年纪,又非神童降世,如何能做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叶昭若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神童,她想要的也不是他成为神童,她只是受杜家的委屈受得太多了,心里积攒的恨意太重了,重得她喘不过气来。
再后来那次,文曦偷偷溜出去玩,忘了时辰,不仅耽误了先生讲课的时间,甚至天都要暗了,也不见回家。
叶昭若又生气又害怕,带着环儿和俞叔一块出去找,几乎快把淮安城大半的街巷都给寻遍了,叶昭若给吓得六神无主,等到入了夜,俞叔才找到她,说是小少爷已经回到家中。
那一次,叶昭若给气得眼睛都红了,文曦见了她怯怯地不敢出声来,她让环儿取了鸡毛掸子过来,对着文曦就是一顿打,也不顾他的哭喊求饶,等她停下时,儿子哭得已经一抽一抽的了,她去看时,只见那一双白嫩嫩的手肘上,全是她打出来的红印子。
每一道红印都肿得凹了起来,像是要皮开肉绽了,那一道一道,仿佛是鞭痕一般。
才四岁多一点的小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了她竟是怕得浑身发抖。
她仿佛是从梦里惊醒一般,怔怔得拉着儿子的一双手看着那一道道红痕,文曦连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惧怕和瑟缩,她心里不禁问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
他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贪玩是孩子的天性而已。
可她却将自己的一腔恨意和委屈都强加到一个孩子身上,想要他日后飞黄腾达,想要他将来出人头地,夺回他父亲留下的家业,也向杜家那些人讨回母子俩所受的冤屈。
她太恨了,也太急了,恨不能叫他一夜间就长大,也害怕他永远长不大,永远都这样稚气。
她竟然,将自己受着都觉得沉重的包袱,加到了这般年纪的儿子身上。
她看着儿子惧怕的眼神,看到他只想抽回自己的小手再离母亲远远的,心中的疼痛和悔意如铺天盖地的浪涛席卷而来。
杜仲衡走了,就剩了他们孤儿寡母了,文曦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他们本该是彼此的依靠,一起相依为命。可她却为了那些仇恨将儿子越推越远,这炎凉的事态给予她的寒冰,她就这么也推到了儿子的面前。
那一晚,她一面流泪一面给儿子上药,起初文曦还觉得委屈,到后面见母亲眼泪越流越多,也忍不住伸出了小手想去替她擦泪,叶昭若怔怔看着儿子这么贴心的模样,不禁抱着他痛哭失声。
从那之后,她便再不打骂儿子,先生依旧会来家中上课,她却不再过问课业,又时倒是文曦主动跑来,献宝似的要背诵诗文给她听,可无论他背得流畅还是磕磕绊绊的,叶昭若也都是含着笑听完。
可即便是她变得温和了,文曦却还是比寻常年纪的孩子要懂事得多,除了爱黏着她,其余处处都懂事贴心,反倒是叶昭若,如今看到孩子懂事的样子,心头就忍不住泛起愧意。
“娘亲,要是你不喜欢到大宅来,往后咱们不来了行不行?”杜文曦又看着她问道。
叶昭若知道儿子这是在心疼自己,欣慰地笑着道,“怎么可以不来呢,曦儿你是杜家的孙子,祖母尚在,你要时时过来给祖母请安,这才不违孝道,娘是祖母的儿媳,也要过来听祖母的训示和吩咐,这也是娘要遵循的孝道。”
文曦点了点头,他自然还不明白,这世道人言可畏的道理,无论沈夫人如何待他们母子,外人也没有立场来指摘什么,可卑不抑尊,叶昭若但凡对沈夫人有任何不敬,都是落人话柄。
叶昭若心里装了事,再佯装着寻常,可熟悉的人还是会瞧出蛛丝马迹来。
文嬷嬷和环儿、俞叔不同,环儿和俞叔说到底其实是杜家的下人,是从叶昭若嫁到杜家后开始侍候她的,文嬷嬷却出自叶家,是叶昭若的陪房嬷嬷。
叶家没什么家业,家里的下人统共两个,文嬷嬷从叶昭若幼时就照顾她了,她转个眼珠子,文嬷嬷就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了。
去了大宅一趟,回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显然是又在那边受了气。
这倒也不奇怪了,大宅那边都是些什么人,哪次去会好受,可平日里大家也都顾着脸面,假装和气,叶昭若委屈受得太多了,所以也养成了什么事都压在心里的习惯,在大宅那边不管遇到什么,也不会将情绪带回来。
这一次必然是有什么事情。
文嬷嬷当然不好去问叶昭若,便去问了环儿,可环儿却摇了摇头道,“今日说话的时候,太太把几个下人都支使出去了,我也去了外头候着的,只知道少奶奶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也不好过问。”
文嬷嬷皱着眉头,又问她,“那你在外头就没留意里头的声响?”
环儿想了想,答道,“几个丫鬟都在外头呢,我也不好凑到窗户下头去听着,就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同大家说了会儿话,不过我也留意了一下屋里的动静,至少是没有什么吵嚷的声音传出来,三少奶奶和四姑娘脸上都是堆着笑的,嬷嬷你也是知道的,三少奶奶那是刮风下雨都挂在脸上的性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她能那么和乐,我估摸着,左不过又是夹枪带棒言语上占了咱们主子的便宜,嘴上打机锋,主子哪里能是她们的对手?”
文嬷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两人又议论了几句,杜文曦却寻了来。
“嬷嬷,我饿了,有没有吃的呀?”文曦对着文嬷嬷道。
文嬷嬷笑了起来,“给你蒸了乳酪呢,我的小少爷,嬷嬷这就去给你端来。”
说着她就往厨房走去,文曦却跟了上去,谗巴巴地道,“嬷嬷,我跟你一道去厨房。”
文嬷嬷便缓下脚步等他,笑着道,“瞧您这心急劲儿,又没人同您抢。”
当叶昭若搬出大宅,院子卖得仓促,所以也不大,当时统共就带了这三个下人,如今文嬷嬷管着厨房和照顾文曦,环儿侍候叶昭若起居,俞叔负责守家护院并一些杂活,名义上虽是主仆,却形同家人一般,家里也没什么太大的讲究,叶昭若和文曦也常在厨房进出。
乳酪是文嬷嬷一早就做好了,温在热水里的,灶上还蒸了枣糕,这会儿刚刚是时候。
文曦先要了枣糕吃,文嬷嬷便从蒸笼了取了,又吹了一会儿才给他,怕烫了他的嘴。
文曦不挑嘴,又爱吃甜食,所以捧着枣糕吃得高兴。
文嬷嬷想了想就问他道,“哥儿,嬷嬷问你,你今日去大宅那边,可听到三婶婶同你母亲说了些什么话没有?”
文曦点了点头,每次他若跟着昭若去大宅那边,他总是要跟在母亲左右,这还是文嬷嬷偷偷教给他的,就是怕那边的人又欺负了昭若,若是文曦家,念着他还是杜家大房嫡出少爷的身份,也不好太下昭若的脸面。
“她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跟表姐在旁边玩。”
“那她们说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文嬷嬷见他吃完了枣糕,给他擦了擦嘴又问。
“她们说了什么我没留意,但没有说过娘不好的话,嬷嬷我晓得了,她们要是骂了我娘,我是要护着我娘的。”文曦仔细回想了一下,又道,“她们还说有一件什么好事呢!”
“我的好哥儿,你知道心疼你娘就好,嬷嬷给你端酪吃,”文嬷嬷去端那乳酪,一边又问,“有什么好事情?”
文曦答道,“说是我的表叔要回来了,是个大将军了呢,嬷嬷,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个表叔呢?当真有那么厉害么?”
“表叔?”文嬷嬷端起了瓷碗转过身来,又费力思索着道,“什么大将军,叶家的表亲都没了,至于杜家,也不曾听说过啊。”
“连你都不知道么?”文曦疑惑地道,见文嬷嬷端了碗来,高兴地去接,一边跟她道,“听三婶婶说,是叫宋什么。”
他刚说完,就听得“哐当”一声,只见文嬷嬷手里的那瓷碗一整个落到了地上,不仅里头的乳酪洒了一地,连碗也摔碎了。
文嬷嬷却恍然未觉般,只一脸震惊,喃喃道,“他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