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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二十五章:离开(一) ...

  •   这一晚,素雀鸣睡得很沉,也很短。

      他睡下时素鹤尘日常正好出晚门,他明白这时候应该是子时。等他醒来时,素雀鸣才刚躺在自己的床上,还时不时翻几下身。

      我只睡了一个时辰吗?素雀鸣心说,他闭着眼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四肢疲乏,精神却好得要命,根本无法入眠。他挣扎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无力入眠,只好靠在墙上,盯着半开的窗户。外面是黑色一片,甚至连月光都看不到,更别说云,就是一片纯粹的深黑,宛如盛满了墨的水缸口。

      素雀鸣尽力想把自己放空,但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再浮现几件事——杨息泽的古怪表情,台下欢喜的人们,柳荫朦胧的脸,和高鸣天当晚精彩的表演。

      这绝对是素雀鸣看过最好的《上天台》——他一共看过三场,一次是卢天,一次是高扬,这次是高鸣天。

      卢天中规中矩,唱功取胜;高扬声高清亮,做工一流。但二人毕竟都是中年,还是能看出些许乏力的地方。但高鸣天比素鹤尘还小半年,年轻气盛,前半场文戏唱念俱佳,后半场太庙惊魂,摔僵尸、甩发,再接着唱,却丝毫听不出气短的感觉。甚至让人不敢相信他是在做出一连串精彩的惊险动作后,唱出的高派声腔。

      以后一定是我们班的劲敌。素雀鸣用被子盖住脑袋,瘫在墙角,心想,确实精彩,确实精彩。但是我在担心什么啊?

      天刚蒙蒙亮,他便耐不住性子翻身起来,将收拾干净,也不去和众人一起吃饭,也不去练功,只是一个人来到花园的桥上,挂在桥栏上看着池水。两年前换了一批鱼,池底世界更加五彩斑斓,让人目不暇接,只有里面的一条纯白小鱼每次格外另类,时而不动,却猛得攒出来,因此素鹰声还给它起了个雅号——“白素贞”,说是这小鱼和伏击猎物的蛇一样。

      就这样,素雀鸣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它也几乎一动不动地在水里玩耍。过了早饭、过了早课、到了午饭时分,素雀鸣还是没有一点想离开的意思。在素鹰声找到这里的时候,他正看着水池傻笑呢。

      素鹰声一上来就摸他的额头,担忧急躁地不停埋怨道:“祖宗啊,你傻笑什么啊?吓死我了——还好脑子没烧坏。你这也没生病啊,怎么吃饭时候没有人,练功时候没人,屋子里面也没人,我都跑到千灯院去找我未来嫂子去了都找不到你!大姐差点没把二哥杀了,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我说哥你平时那么着调,怎么现在就由着性子来了!”

      “你好唠叨啊——什么未来嫂子,你别乱说!”

      “放心,外人面前肯定不这么叫柳荫姐——你摸摸你这腰,和刚进来的豆蔻小姑娘一样细,饿的吧!”

      “为什么到你嘴里我就成了个葫芦了?”

      “差不多,反正饿瘦了就对了,不在乎多瘦,随便我怎么说好了。走走走,吃饭吃饭,让我好找啊,累死我了!”

      有素鹰声在一旁随心所欲地唠叨,还有素鹤尘在演出完后邀请帮演的众人出去玩乐聚餐,还有以往并不在乎自己的两个小徒弟近日也时不时亲自到他这里来请教,素雀鸣很快就从失眠的症状重解脱了出来。

      在演出结束的第三天晚上,他睡了个好觉,清早与当值的白瑞师叔告了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千灯院,这一次他没有直接说找柳荫姑娘,而是向门人提出有订做的物什,要转交给春红。门人与上次拦着他的那个不一样,是个比较温和的男子,略问了些情况,便差人去报信了。

      她可能马上就要离开大兴了,好不容易在演出那天把东西拿到,可惜出那样的事情,没办法去找她。素雀鸣心道,他在台阶下等了一刻钟,听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春红正带着有些别扭的表情小跑过来。

      “公子找小姐吗?她……”

      “嗯,她上次说可能很快就要走了,我没来得及细问……”素雀鸣忙上前去,迫不及待地说。

      “公子先听我说,你们戏班的人没告诉你吗?小姐昨天便走了,跟着车队,午时二刻往西南方向去了。小姐前天亲自去你们那里,但是回来的时候只说你在忙,她便托人告诉你班上的人了。”

      “告诉谁了?我不曾知道啊!”素雀鸣目瞪口呆,忙问。

      “小姐没细说,而且那时候小姐并没有很失落的样子,与往常一样说笑,我就以为没问题,也就没问了……”

      “完了!”素雀鸣整个人脱了力,她一定以为自己昨天会去送她,但是自己却一无所知地在班上傻傻地练什么功!

      “素公子……”春红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是双手放在身前,低头等着。

      素雀鸣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给春红造成了压力,便轻按着她的肩膀,苦笑道:“别愁眉苦脸的,这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迟慢了。既然小姐不在,那她可曾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听院主说,以往的去一趟都是半年以上,我也不晓得今年如何安排。”

      “这可怎么办啊……”

      “小姐一回来,我立刻告诉公子。”

      “有劳你了……”

      在回去的路上,素雀鸣垂头丧气地摩挲着掌心的那只木镯。这与六年前在云山县时,窦云梅送他们四人的手环用的是同一种材料。

      手镯上面是简单描刻出的柳叶图案与有一次他俩一起去看佛寺法事时柳荫中意的一副神女图。他拜托手艺高妙的大兴城的工匠,将完整的飞天神女,连带着裙摆、飘带与周边若隐若现的白云纹路,都以微雕的手法、精巧地被刻画在纤细是手镯表面。

      开戏当天才做完,素雀鸣那时抽不出身亲手交给柳荫,他只得小心地将它揣好。今天也算是难得告假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也是浪费了这宝贵休闲机会,素雀鸣干脆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着。

      闲逛,对于每一个在秦国生长的人来说,都不是一项随性的事业,而是一种享受。秦国曾经落魄贫穷,百年来水利兴修、百城林立,大兴城作为国都,都是一个不可玷污的标志。繁华街道如纵横棋盘严整地铺排在这名为“龙首原”的关中平原上,秦国的能工巧匠在蛮国边界的诸多奇匠的帮助下,用百年三代的时间复刻了上一纪中名匠宇文凯心中按照乾卦六爻分布的大兴城。

      从一开始的行伍严整,到如今的熙熙攘攘,往来通商、游学之人络绎不绝。从东南楚国、西南川地、西北敦煌、东北东蛮部落,乃至从东方弓国,各行各业、各族各式的人在每一条街道上行走生活。

      从西到东,从北到南,素雀鸣穿过朱雀大街,来到运河,在不同的坊间、不同的店铺前驻足。今日的公开亭又张贴的新的告示与布告,当期的新闻、活动、乃至论战、时评的文章,都在这里发布。一位穿着便服的青年与该坊的一位当铺老板随意地攀谈着上面的内容,就连果农、菜农、摊贩小子都偶尔留步在这里观看上面的内容,为了能了解到商家行情、各地的收成,他们也都学了些许文字,随着老一辈不识字的人逐渐退出社会,公开亭的作用也日渐明显。

      素雀鸣细听了听那青年的口音,应该是并州来的,而那老板说的是典型的益州口音。各种口音的独特魅力让他着迷,但是来自东面的南方话,真的很让他接受不来。

      在公开亭的告示牌上,素雀鸣好似瞥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也听到有人在讨论前几天他们的那场演出。不过他并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因为他晓得那些人感兴趣的是台上的那个“她”,与他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刚离开没多久,一队弓国打扮的书生撞开人群,目不斜视地穿街走过,素雀鸣也躲闪不及被撞到了肩膀,他扶住身旁一个被绊倒的果农,略不满地瞪了一眼那对人。

      在人群中,有几个人也在用一种极不友好的眼神看着他。素雀鸣看得出来那是一种疑惑,甚至蔑视和愤怒,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半蹲在地上的他们。一队队蓝白色的人、看似飘然新颖,在他眼中却和一群无常厉鬼一般。

      但是也正因为这群外来客让街市上的人群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一个正在逆流移动的人格外显眼。素雀鸣下意识望了过去,那人停步,仿佛也注意到了他,下一刻他加快了脚步,往人群里混进入。但是素雀鸣真真地认出来,那个人是杨息泽。

      那个果农正在谢他,他却来不得回礼,匆促地跟了进去。可是在一堆恢复流动的人群中,素雀鸣再好的眼力也找不到一个穿着毫无特色的人。

      如果他要去,会走……

      素雀鸣略作思索,凭借记忆往一条小巷跑过去,就在他绕过角落的一刻,杨息泽熟悉的身影刚好从路的尽头闪走。素雀鸣迅速跟上去,却被另一个人喊住了。

      “哥!”

      素雀鸣刚停,素鹰声又喊:“快跟上啊!”

      兄妹二人追了两条街,远远看着杨息泽进了一家酒楼,直接上了二楼靠里的一间包厢。

      “别一起进,”素雀鸣拦住素鹰声,说,“你先上去,先转一转,就说来找人。我看看有没有人进去还来。”

      素鹰声没有任何怀疑,好整以暇地走了进去,流利地应付着店中伙计。这里的人不认识她,很快就糊弄过去了。

      看着素鹰声已经上去了,素鹤尘赶紧跑回去,又把那个巷子快步走了遍,他估算了一下用时,越发觉得事有蹊跷。等回到酒楼二层,和素鹰声汇合时,她只小声说了三个字:“谈生意。”

      素鹤尘确认这里不是饭点,也没有人往这儿来凑,这才耳贴门缝仔细听了起来。

      屋内,杨息泽的声音毫不慌张,反而有种十拿九稳的感觉:“别点了!够了的。我哥违约欠你爹的,这些再不够,咱衙门见可就不太行了。”

      “杨二哥说的哪里话,我也是奉命行事。”

      素雀鸣一惊,这是高鸣天的声音。

      二人之后的交谈有些细碎,声音也有一阵没一阵的。兄妹二人干脆默默运起功,提升五感,让屋内的声音更清晰地传进耳中。

      “打住!这顿饭,我就不吃了,未免别人发现,我先回去为好。”

      “二哥别走啊,虽然说大哥的事很令人遗憾,但我爹还是说,为了你好,可以行个方便。”

      “方便?”杨息泽坐回位子上,冷笑道,“那不妨给我说说,你们那儿,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哥是瞒着家里说去你们那个破旮旯,你别以为我和他就是一条心。”

      “杨宁涛大哥的原价,同时,这一笔违约金,原数奉还。你来我们这里,不出三年……”

      之后的细语轻言门外的兄妹二人听不分明,但都能猜到是许诺了什么身价和地位,无非就是挑班的级别。只听杨息泽笑得如同鬼魅上身一般,之后他一转态度,拿起筷子吃饭,二人推杯换盏起来。

      “哥,报信不?”

      “不急,再听听。”

      杨息泽和高鸣天寒暄了好一阵,二人才逐渐放了筷子,开始重新谈正事。

      高鸣天拍了拍这些银子,推到杨息泽跟前,乐道:“二哥,也是好酒量,爽快人。你也别觉得不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儿不好自有他处留你,天蝉老板和你爹与你不对付,我们这里随时恭候大驾。这人来人往,不都是要自己顺心,才是最好吗?”

      “呵——”杨息泽把筷子一丢,问,“你知道我怎么样才能顺心吗?”

      “我爹说了,随心所欲。”高鸣天的口气谄媚,但是素雀鸣怎么都听出了一股逢场作戏的虚假感。

      “老弟,你,是标志正经的人,我,是个半吊子的邋遢货。你啊,就别在我身上费工夫了。银子是我赚的,替我哥给你们了,收好,我,一分都不敢要,不然以后清明、中元,我哥会要我命的!”

      “杨二哥,这就不对了,大哥走了,你是杨家唯一的传人,担子重,我知道。未来用钱的时候多,谁和钱过不去啊,这些你还是收着。等过一段时间,到时候我再摆一桌更好的,为二哥你风风光光地接风洗尘!”

      “你倒是有心,倒是你们班那边……”

      “我就是代表我爹的意思来的,二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三扬,要的就是二哥你这样的优秀老生,到时候无论是内城还是外边,都是你的天下。”

      “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高老板同意,那我就来三扬,混一混饭吃,帮衬一下。”

      “什么请求!”高鸣天格外激动地问,“二哥说出来,我一一照办。”

      “高老板,能拿一样东西,来祭拜我哥和我娘吗?”

      “什么东西?”

      杨息泽喝了一杯酒,凑在高鸣天耳边,狠狠地说:“你爹的舌头!”

      房子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响动,屋外二人想也知道是杨息泽把高鸣天推倒在地了。

      “杨息泽!你注意你……”

      “这几杯就倒了?这么不经打?上天台的时候怎么那么有劲的?哼……”杨息泽将筷子扔到地上,又踹了高鸣天一脚,上前蹲在恼怒但不敢动手的高鸣天面前,说,“你叫我一声哥,我当你是兄弟,所以我今天不打你,你以后——不对,你以后也不会来找我,总之,你爹教你的那一套恶心人的话,别在我耳朵旁边嗡嗡!你是高鸣天,不是高扬的嘴!那老头子一辈子那么明事理,还越活越回去了,买了我哥死在台上的一条命都不够,还想买我!我哥死在台上,我爹一半责任,另一半,就在你爹那张破嘴上!”

      声音震耳欲聋,吓得门内、门外三人都一声不敢吭。

      “哥哥我,今天就教教你,我想要什么?我要佳人,我要兄弟,我还要我老娘和一辈子的自由。你们三扬班,给得了我哪一点?”

      “就怕你在怀庆班也待不下去,杨息泽!内城唱三击掌唱成那个样子,你觉得天蝉老板还能怎么容得下你!”

      “我的确也不想在这里呆,刚才我说的四样东西,光是那个姓杨的老东西就能给我毁了所有!你们,不会真以为,三击掌是我先给你们班的见面礼吧?银子我搁在这儿了,谢谢你的送别酒宴,这是我哥一时糊涂,欠你们的。要不是你这虚伪的样子,我也不想蹭你这顿饭。小高啊,你按你的心思来,别和你爹一个怂样子,争个屁!”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了,开学了……事情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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