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绝》金瓯无缺

58、第二十三章：抱本监督（三）

　　月冷霜寒，水光交叠，满城寂静，正是群邪夜行，暗涌浮动的大好时间。素鹤尘蹲在运河上石桥的柱扶手上，想象着自己是在水边狩猎的鸟，正等着鱼儿上钩。

　　“啧啧啧……”他丝毫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激动，反而越来越觉得冷静，很享受这样的夜行生活。虽然也必须养精蓄锐，熬夜会让他第二天练功排戏的状态很差，不过今晚应该不会太迟回去。

　　猛得！有什么东西从水里冲了出来。

　　但是素鹤尘马上就发觉这不是出水而是入水声，只是黑夜影响了他的判断。他在自己被推着往下掉落的一瞬间，翻身扒住桥栏，不敢有任何停歇地迅速移动起来，躲到了桥的另一边。袭击者站在桥中，摘下带纱的斗笠，露出一张白色的滑稽鬼脸。

　　看起来他今天心情还不错。

　　“鬼叔，今儿来得晚啊。”

　　“我等你一个时辰了，小鬼头。”

　　“啊是吗？不重要，我相信你不会在意这些——喏！接好嘞，”素鹤尘从包里将一个瓷瓶抛过去，自己则把玩着一个葫芦，走到八面鬼身边，靠在桥上喝了一大口。

　　“无事献殷勤，有事求我？”八面鬼打开塞，轻嗅一口，看不出喜怒。

　　“势利，你还说自己是大盗，斤斤计较的和那啥一样。”素鹤尘嘲笑道。现在他开这种玩笑已经不会被八面鬼扔到桥下去了。

　　“刚才反应不错……”八面鬼将瓶子往后一甩，素鹤尘下意识去接，结果那瓶子居然在即将下落的一刻消失不见，而在八面鬼的另一只手上，瓷瓶稳稳当当地卧在掌心。

　　“还不上道，眼力差点。还有你这手也不够快，脚底下倒是可以，逃得快嘞。”

　　“诶诶鬼叔，打住打住，我又不是干你们这行的，那么较真干嘛？”素鹤尘略显不快地说，“请你喝酒，你还这么不给人好脸？”

　　八面鬼摇了摇头，背过身偷喝一口，恋恋不舍地将瓷瓶收好，回身慢悠悠地问：“不干我们这行，还学我的本事？你这是什么道理？”

　　“鬼叔，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再提拜师的事情了好吗？”

　　“那可不行，除非你把学的东西交回来，比如这腿法，就要废腿，这手法，就要断指……”

　　“老子信了你的邪——”

　　素鹤尘翻到桥栏上坐下，用拇指指着自个儿，说：“我的师傅只有两个，蓝空仙、肖云冠，我只会再拜他俩让我拜的人。其他的呀，包括鬼叔你这等人物，我都不能拜！你死了这条心吧！行了鬼叔，咱也不说那些，我这些东西是跟着你学的，但是你也没教啊，你跑我追，我跑你追，你想和盘核桃一样玩我，那我不得，想个法子应对啊。”

　　八面鬼两手抱胸，扬天一望，自言自语：“我也不指望你这个有正经营生干我的事，不过是不想这一身本事失传。”

　　“你又不是没徒弟，赖着我干嘛？”素鹤尘寻思这家伙是绕不出这个话题了吗？八面鬼的两个徒弟，一个四十多的蛮国汉子，一个比自己略小的蜀地姑娘，偶尔和八面鬼一起来，但是都交集不深。两个人对八面鬼都是毕恭毕敬，每次来无影去无踪，更有大盗的天分，素鹤尘实在不知道这大盗到底看上自己哪一点了。

　　还是赶紧跟他说正事好了，不然一会儿自个儿喝着喝着，又要和他吵个不停了。素鹤尘叫了八面鬼一声，把一个折好的便笺塞到他手里，说：“行了行了，我今晚找你是有事的。过三个晚上，一大早，就去这个地方，有我的戏。我晓得你这身份特殊，也就不给你留位子了，想喝什么吃什么，自个儿想办法吧。票我前一天晚上会放到这里的。大叔和川妹子来的话自己找位子去，我就不请了。”

　　“不去。”

　　“想也……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凭啥不去？”

　　“看你抹个小花脸在台上插科打诨？无聊透顶。”

　　“谁给你说我这次是龙套，老子这次可是正儿八经的主……诶等下，你看过我之前演的？你啥时候摸进来看的？”

　　“你个小鬼，管我的闲事？还老子，这才是你老子！”八面鬼猛得把素鹤尘掰倒，跃上桥栏，一只手把他提在江面上，说，“既然是有新意的，我去去也无妨。看在你小子诚心诚意的份上，答应了！”

　　素鹤尘丝毫没有挣扎的迹象，等到八面鬼话也不说了方慢悠悠抬头，无精打采地说：“鬼叔，就这？”

　　言罢不待回应，八面鬼只觉手中人忽得灵敏了起来，在月夜半空，闪身凭空而飞，轻松地挣脱了他的手，翻身落地，嚣张地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背身招手道：“来就来，不来就不来——走了啊鬼叔。”

　　“去哪儿？”八面鬼随口一问。

　　素鹤尘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没好气来一句：“去窑子，你去不！——我去！什么东西打我头！”

　　他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绣花钱袋。

　　“帮我打赏一番，你那个方向去的青楼有个叫鎏金的，我看着蛮不错……”

　　噗通——

　　一道完美的半圆弧飞过，满袋碎银落入江中。

　　素鹤尘拍拍手，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等他走到桥那边的第一个巷道口，回头望去时，视野所见，已经全无人迹，而一个湿漉漉的绣花钱袋，正摆在他前进方向的路中央。

　　【四日后清晨·大兴内城·灵芸楼】
　　素家四人领着自己这临时组建的班底，赶在天明前，将所有所需之物一并安置到位。戏楼崭新如殿堂，就连幕布的手感都比新衣还要柔软。从台中朝下望起来，千把号人都不在话下。只是人多楼高，外头的光也进不来多少，到时候台下还是黑压压一片。素雀鸣还是有些担心，因此只是随便吃了个素饼就台前台后地跑起来，来来回回确认无误了，还是有点不自在。

　　素鹰声在座的位置瞎晃悠，素鹤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素凰翎在上妆——姐弟二人共用一间，杨息泽在文武场的位置坐着发呆，金崇山在后头背词……

　　“转悠什么呢？”

　　陆雪城在素雀鸣身后敲了他一下，宽慰道：“就算是改了些部分，变动也不大的，昨天都熟悉好了不是？再者，你忘了的话，给我个眼神，我按照原本的拉就行。我刚才看大姐已经出来了，你也去吧。”

　　“我没事的，你净说我了，不是明摆着自己心里也打鼓吗？要不今儿你把鼓佬的活也整了？”

　　“求之不得！”

　　二人紧绷的心逐渐放下，各自回位，等着巳时开场。

　　素雀鸣这边正化妆，他的手法是方寻云传的，细腻而不繁杂，但是今天化得格外慢，也不知道是不是手生了的缘故。素鹰声早画完了，在给他包头。

　　素鹰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他耳边问：“哥，今天柳荫姐他们来吗？”

　　“或许吧？”

　　“或许！”素鹰声不自觉手劲大了些，素雀鸣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你小心点！”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哥，别或许啊。你没去送请柬啊？”

　　素雀鸣不应声，他总不能说，他去千灯院的时候被人家拦在门外，三次都被告知柳荫在和前辈学习，最后是春红帮忙带进去的。

　　那样会显得自己太没用了！

　　而王冲虽说了要来，但最近也是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搞什么事情。

　　“哥？”

　　“放心，你放一百个心。”

　　兄妹俩忙活间，已经有位访客悄然来到，等素鹰声回身欲走时，才发觉。那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素鹰声知趣地退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四儿，你帮忙再去看看崇山哥那边……”素雀鸣说到一半，抬头往镜中一看，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是不是吓到了？”柳荫将面纱放在桌边，端了竹椅子做到二人中间。她今天穿戴格外隆重，淡妆而饰，与上流嫡出之长女小姐别无二致。

　　“刚才我还和哥说起你呢，怕你来不了。”

　　“院里事情比我想的多，所以迟慢了些。今天正好是公休的一天，外头已经坐了好些人，就连东弓的大臣与学生也到了，还有官员呢。”

　　“没事，我哥留的肯定是二楼那最好的位子，不会让他们打扰到姐姐的。”

　　“你早上的场不是没戏吗，怎么也化上妆了？”

　　“以防不测来的，”素雀鸣赶紧收拾好自己，解释说，“别窑的段，既有小生唱过，也有老生唱过，为防止二哥出事故，要预备好顶包的。大姐也是早上顶我的包——我这还没扮上，你别看我！”

　　“诶姐姐，你看我哥每次扮上就真的和个黄花大姑娘一样羞答答的~”素鹰声一如既往地损起人来，素雀鸣习以为常了，只得心中苦笑，不作回答，在镜子里打量起自己的成果来。

　　“转过来……”

　　素雀鸣感觉一股暖意抚上肩来，他转过身，柳荫端详了片刻，轻笑一声，说：“闭眼，我帮你修一下。”

　　素雀鸣脑子一空，呆滞地闭上眼，酥痒感自眉角传来，轻轻一缕，便勾得他心潮浮动。

　　“我帮你修了一下眉线，你再看看。”

　　素雀鸣睁开眼，凑在镜面前打量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都无心去注意柳荫为他画的眉角。

　　俗话说旁观者清，素鹰声看不下去了，拉起柳荫说：“姐，你先出去，我们要提前扮上，再默念一阵戏。俗话说早扮三光晚扮三慌……（转小声）而且后台规矩多，你随便进来容易被触犯规矩。就准备好看我哥的精彩第一出吧！”

　　柳荫犹豫了一阵，在素鹰声的催促声里，和素雀鸣道了别，戴好面纱走了出去。她刚走，素鹰声便一巴掌拍在素雀鸣背上，叹道：“这次，可要给姐姐好好表演是不？”

　　“你啊……走吧，去看看崇山师兄那边，安排的怎样了，我也该换行头，抛彩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