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爱的地狱》顾清漱

4、爱的地狱

　　“我不停地自残式地想，这个人，这个曾经完全没有名字的三郎，现在拥有我的一切甚至我的领土我的妻子我的名字包括我。我们本该密不可分，我们本该彼此交融，然而这个浑身上下沾满我的气息的人，却被我不要的东西牵绊，被各色无关的人靠近，这个人属于我的一切甚至我的领土我的妻子我的名字唯独不属于我。”

　　明智光秀的目光落在供奉台上他亲手点燃的法灯里。
　　上面火焰烧得正旺。

　　“我嫉妒，这份嫉妒是从我心里滋生的霍乱一般的东西，它冒犯肉.体，撕扯神经，侵蚀骨骼，腐蚀灵魂。我已经药石无医。若要把妒忌烧掉，那么，我就必须跟随着三郎手中的火折一起投入灯油，像只飞虫一样烧个干干净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他不像是人了，而是某种嫉妒的魔，是一团面目可憎的肉块。

　　他被难以感受的阴暗绝望冲昏，不舍得撒手，他被终于得见的悬崖深渊迷住，无力考虑其他。他只知道每个夜晚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到三郎门前，盯住紧闭的障子门不放，一盯到底。他早就不奢望三郎的眼中能完全盛装着自己，他甚至按捺着野蛮蔓延的嫉妒，不去怨憎夺走三郎的归蝶。

　　“只要能够看到他们的爱在我面前呈现失败、苦闷、犯难、疲惫、颓唐，任何一种就可以了。归蝶不是无缝可钻，三郎不是无缝可钻，爱并不是无缝可钻！我只需要见证这一点就可以了。假如能亲眼看到那种情景，哪怕耗尽我的一生也在所不惜。假如需要，就算等待到白发苍苍，我也心甘情愿！”

　　寂静昏暗的佛堂里，只有悠悠的法灯还顽强地亮着，映着宝相庄严。

　　“可惜……我没等到。”

　　归蝶死了。

　　归蝶的年纪并不算大，但也着实不年轻了。虽然她的容颜依然娇俏红润，她的笑容依然干净灿烂，敏锐的明智光秀还是能在她清澈的眼睛下捕捉到那隐隐荡起的波纹。
　　这个曾经身穿白无垢跪坐床榻边，大胆地向他伸出手来的无辜女人正在老去，而她依旧敏锐聪慧、温柔坚定，甚至随着衰老逐渐增长了慈爱的母性。即使在察觉到他和三郎的身份后，她也没有责怪男人们的不负责任，而是不可思议地平和地包容了一切，理解了她现在爱的这位丈夫的不期而至和全然隐瞒，理解了她真正嫁的那位丈夫的不告而别和沉默回归。

　　哪怕明智光秀曾在深夜捕捉她几声短促叹息。
　　她仍然将送给他的手信由羊羹换成了和果子。

　　这令他的内心翻江倒海，被嫉妒压进深海的负罪感重新浮了上来，漂浮着对他紧追不舍，一下又一下撞击他本该麻木的灵魂，酸涩沉甸甸蔓延压着心脏下坠，通过粘连的血肉神经扯得指尖阵阵胀痛，他狼狈不堪地从归蝶面前拔腿就逃，抱紧食盒蹲在阴暗的角落里，几乎就要隐隐生出怜悯了。

　　“然而她死了。”

　　接到消息，明智光秀的眼睛骤然落入一片空茫茫中。
　　他空茫茫地被三郎拽着赶去见归蝶最后一面，空茫茫地沐浴着阳光跪坐下来，空茫茫地检查这具沉睡在卧榻中的身体，空茫茫地告诉一旁的三郎，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没有挣扎，没有痛苦。甚至可能自始至终酣畅地栖息在美梦里，没有任何死亡临近的恐惧，因为她那不再年轻的面容此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娇憨，就好像沉睡地婴孩梦到了母亲温暖的腹腔。

　　明智光秀空茫茫地凝视曾经的妻子那樱粉色的可爱面容，忍不住伸手，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在入睡前做的一样，抚过她浓密柔顺的黑发，手指深陷在发丝的香味中。她的右手腕从被窝里伸了出来，熟睡中的指尖很柔软，稍稍向内弯曲，手指根部可爱的凹陷都看不到了。他捧起这只滑润又白皙的手，却看不到从手背流向指尖的温暖血色。

　　他闭上眼睛，用双手合掌握住那只手，就像一次温柔的祈祷。

　　“我和三郎一直守着这具从生到死都洁净美丽的躯体，白天到黑夜，直到它从耳垂到指尖终于整个被僵冷的死亡淹没，再也不会用那双动人眼睛凝视我，再也不会用那副美妙嗓音轻唤我，再也不会呼出热气温暖我为止。”
　　他空茫茫地意识到，归蝶已经被海潮送到了无限的远方，再也不会回到他的眼前了。

　　归蝶下葬的日子是樱花绽放的第一天。

　　樱花追随翩然蝴蝶飘落，力夫把棺柩从殿内抬出来，从被新鲜的樱花花瓣落满铺盖成海洋的后殿——连夜赶制出来的崭新的精致纸叠白莲花、顺着棺柩前进道路铺了满廊的昂贵丝绸、跪满两侧的身着丧服的家仆、挂在树梢的洁白绢布——走出织田的家宅。力夫的草鞋在岩石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很快被仆人压抑哀伤的抽噎盖了过去。通往前门的门扉敞开了。

　　随着大门沉重地咯咯响声，雪崩般地投射进来了一缕缕另人感动的强烈的阳光，这是明智光秀所不曾感受到的。

　　冬末春初的日光泛滥，到处都充满了透明的泡沫般的日光。织田家宅的前门的高墙下，两三朵寒牡丹迎着小阳春的阳光开放，沿路斜坡绽满了白色的山茶花。紫藤攀爬的尽头是喧嚣吵嚷的热闹市集。远道而来的商人混在立于道路两旁的平民之中，茫然的脸掩映在焦躁刨地的扛着行李的马匹背后。尾张境内宽阔的道路从织田山上延伸出来，一直通到黛色的山野里。

　　明智光秀空茫茫地走着，任凭这毫无遮挡的光晃如瀑布一起倾泻在棺柩以及尾随棺柩的他身上。

　　沐浴着这种光，他有什么感觉呢？觉得解放了？觉得从妒忌之中，从难以成眠的无数之夜中，从时刻烧灼的烈火中、从黑暗的寝居、从可怕的漫长等待、从挣扎、从痛苦、从归蝶粉色的柔软衣角中得到了解放？

　　力夫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棺柩震了震，里面传出细微的撞击声，空茫茫的男人如梦初醒。

　　啊——明智光秀看着棺柩睁大眼睛，在穿透他远去的汹涌涛声中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体里随着归蝶被夺走的东西是什么了。

　　他突然就毫无征兆落下热泪来。

　　“啊……我一边哭泣一边想，尽管我在主公夫人的下葬时的失态看起来似乎毫无缘由，可是谁能理解我呢？
　　太阳如血沉入地平线，须弥坛中央的宝冠观自在菩萨彻底浸入黑暗，明智光秀坐在法灯飘摇的火光前，洁白的头巾被映得红黑，那副慈悲哀伤的圣洁相，染了血，蒙了欲。
　　“谁能理解我在她身旁流淌的泪水，原来就是同烧毁我自己的每天的时光的自我束缚相告别的泪水呢？”

　　他不是去下葬归蝶，而是去下葬他的枷锁啊……！

　　“菩萨！菩萨！菩萨！教诲我！审判我！”
　　明智光秀抬头去搜索背光的菩萨，浓黑的模糊之中他如剑锋般的眼眸开始闪耀，他的耳畔响起了胜利的凯歌。圣像慢慢腐化成泥水，鬼怪张开指爪从中爬出！
　　“快让罪人看看您那普度众生的法能啊……！”

　　“咚——”
　　殿外的古钟突然被重重敲下，回响震碎了明智光秀灼热的喘息。他哆嗦着惊醒过来，转头看向紧闭的殿门。几乎是同一时刻，殿门被一把踹开，漫天的大火顿时汹涌澎湃扑了进来，烧穿了佛殿的寂静和肃穆，烧得明智光秀睁不开眼睛。

　　“呐小光，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找你找了好久。”那熟悉的声音飘摇在火中，身穿甲冑的织田信长踩着咔嚓咔嚓的马靴一脚踏在佛殿的门槛上，斜倚在门口，对跪坐殿内回头看他的人晃了晃手里从台阶下捡到的鞋和刀剑，漫不经心哼出的曲调合着远处的嘶喊怒骂一起传入明智光秀的耳朵，“难道你还在不好受吗？那些佛像只是金属和木头而已，以后我可以给你捏千百个放你家里，不要伤心了。”

　　“三郎。”
　　明智光秀的双眸像是夜间的月亮，那闪耀的月光移到男人的脸上。
　　“……你说的对。”

　　只是金属和木头裹着泥而已。

　　眉目清朗、神情恬淡的男人站起来，用头巾重新裹好那张端庄的脸，提了提前面，将眼睛之外的地方彻底埋进黑暗中，接过织田信长递给他的鞋履，踩着佛殿的石地换上，然后将刀剑缓缓插入腰间别好。

　　“留着？”
　　织田信长问。

　　“不用。”
　　明智光秀说。

　　于是织田信长点点头，对等在台阶下的亲信扬了扬下巴。

　　“点了。”

　　亲信弓了弓身，站直后提着火把走了上来。织田信长收回踩在门槛上的脚，马靴靴底下粘着的新鲜泥土被他顺带一刮留在了门槛上。明智光秀走出一步和织田信长并肩而行，两个长着不为世间人所知的相同的面目的人走出沾了泥的佛殿，走出溅了血的甬道，走出法器包袱扔了一地的伽蓝法场，走到刀枪交鸣的山道之上，居高临下注视厮杀的人群。

　　点燃佛堂的火光挥洒在他的背上，他那洁白的头巾像是燃烧了一般绚烂夺目。

　　这一夜，比叡山延历寺内包括根本中堂、日吉社三王二十一社、以及诸佛像、灵社、僧坊、经卷都在信长军燎起的炽热火舌的猛烈吞噬中化作飞灰。

　　那尊庄严的菩萨像，自然烧得只剩灰黑的金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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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在信长得到美浓后，归蝶的消息在历史上就完全消失了。本文杜撰归蝶死在了延历寺前，年纪在四十岁左右。
?[2]那些佛像只是金属和木头而已——是记载中织田信长在攻打比叡山前劝说明智光秀的原话。
?[3]本章参考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三岛由纪夫的《爱的饥渴》，存在词句化用，下葬部分两者同时混用。
?[4]有长长的评论没？！【来自写完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嗷嗷在家乱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