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阑干拍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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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窗外清脆的鸟啼声惊起时，慕容紫英还清晰地记得昨夜的那个梦境。
萦绕了自己整整一夜的歌声苍凉悲壮，视野里是马蹄踏过冰河，水珠溅起在士兵铁衣上凝做冰花朵朵。他在晓雾的马背上回首，依稀见得那人傲立城头，铁甲外依旧是白袍如雪，发丝如血。
他说，除非我死，休得让琼华城为九天所破。
那时，据琼华城被彻底包围，玄霄领兵，已经整整三月。
三个月，玄霄日日在城楼揽衣而坐，拂铁筝声声，撕裂朔风万里。城下有士兵手举染满鲜血的旗帜含泪引吭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易水寒。
而他撩开营帐布衣出城，放目敌军驻扎处至琼华城三十里平野间，尽是鲜血泼洒，残破的武器随着北风乱滚，扬起漫天尘埃。
不由得就念起诗句，没有铁筝乐声的陪衬，仅是在漠漠荒野中轻声诵出，和了萧瑟的寒风，愈发显得凄然苦涩。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颂诗声伴着马嘶将多年的梦境填满，纷纷絮絮充盈了每一个角落。而梦境的最后往往是城楼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他与怀朔的一句对话，在铮铮不绝的破阵乐中格外苍白。
“怀朔，你觉得，这仗打的可对？”
“末将不知。”
“不知？”
“琼华城集历代心血方建成，就算是流进最后一滴血，也不能让它落入九天手中。——玄霄将军，定然是这样想的。”身后长了自己三岁的男子声音沉稳，瞳仁中却带着与身份不符的悲悯表情，“然而，末将以为，城中的百姓心中，无论如何，最期望的永远是安定的生活。”
* * *
安定的生活……么？
紫英披衣起身，撑开雕了精致花纹的窗。满园花草欣欣向荣，小桥流水柳丝飘摇，碧波池里粉荷含羞。虽没有当年琼华城城主府的气派辉煌，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此时，距琼华城破，玄霄被擒，已经整整三十年。
而距紫英率领旧部，重建新城，也已经整整十年。
“三十年了……”紫英低头捻起一缕自己披散的发丝，冷寂的白色——尚未及五十岁的他，容貌还未有改变许多，可不知是否是操劳过度的缘故，发丝却早早的白了。“瑶筝，”转头，他唤住来服侍自己起身的小侍女，“你知道玄霄么？”
那个唤作瑶筝的孩子不过十四岁，听得城主问话有些诚惶诚恐地回过身，可鹿一般明澈的眼睛却闪烁着懵懂的神情，“玄霄？婢子不知此人……请城主恕罪……”
“无妨，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你下去吧。”挥手屏退了侍女，紫英将身子探出窗外折下一只桃花插在书案的细瓷花瓶里。挑了只趁手的狼毫蘸了墨，便在铺好的宣纸上写了起来。
* * *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城主又开始念那首词了呐……”刚迈出了寝室，疏落的吟诵声便在身后响起，不必回头也能猜测出此时临窗而立的男子一边低声念着一边一笔一划在纸上认真书写的模样，“玄霄玄霄，到底是谁啊？”
“瑶筝丫头，一个人嘟哝些什么呢？”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盈盈行来，在女孩的肩上轻拍一记，“扰了城主兴致，我可要你好看。”
“清笳姑姑！”瑶筝既惊且喜，拽了女子的袖口不肯放开，“姑姑是少时便随在城主身侧的，可有听过‘玄霄’这个人？”
其实已经不止一次了，加上这次询问的话。她曾经陪伴城主登上城楼，那时慕容紫英一袭大氅在城楼上随风猎猎而飞，身型却是枯槁消瘦的，恍若一竿褪去了鲜活生气的枯竹。
慕容紫英对着东方抚琴。瑶筝在儿时曾听大人讲过，东方靠近海的地方是一座坚固的城池，在多年前的战事中曾经将最初的琼华城攻破后进行了三天三夜的屠城，将那片被血浸透的原野变成了彻底的死域。
她还听说，若非是城主当时不赞成死守琼华，率领了一支心腹部队离开，恐怕亦难逃过那灭顶之劫。
而琼华城当时的统帅，城主夙瑶与一名将军，却被九天城囚禁在东海深处的大牢里。
“对了，玄霄，就是那名将军。”清笳点点头，“那时我也还小，只知道当年他受命御敌，提出的策略却和城主的想法完全相悖……但玄霄将军与城主的恩师均是出自同一人门下，论辈分还是城主的师叔，城主有时与他发生争执，也总是他先退让。只有唯一的一次，两个人不知因何事吵了起来，玄霄将军甚至在城主胸口狠狠击了一掌——第二日的清晨，城主便离开了琼华城。”
“然后呢然后呢？”瑶筝还想再问，室内却突然传来激烈的咳声——急促的，仿佛要把肺叶撕裂的声响——城主又咳血了！
“城主！”清笳吃了一惊，急忙向屋子里冲去，怎料刚过门槛，却和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嘴角还沾染着些许没有拭尽的血痕，慕容紫英抱着琴披了大氅，却是要出门的模样。暖风柔柔的拂过，将枝上的桃花吹落了几朵掉在肩头，更显得他的面色苍白无比。
“前些日子大军攻破了九天城，算下来，今日也该到了。”喃喃自语着，紫英不顾一旁清笳与瑶筝的阻拦，举步便走出了庭院。
* * *
紫英登上城楼，对着东方抚琴。
从口中涌出的鲜血还在淅淅沥沥地淌着，在白狐裘上绽开朵朵鲜艳梅花。眼角的余光里一干侍女咬着嘴角双目泛红，他摇头苦笑，天道往复循环，芸芸众生韶华白首转瞬即逝，一死在所难免，可往往，还是有人无法看破。
手指拨弄古琴数声，他张口，在喑哑琴声里断断续续地低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玄霄，三十年前，我按剑登上城楼，恰逢被赦不久的你受印领兵，你拍遍阑干，在城楼烈风里长吟。俄而又操铁筝于膝，拂出乐音有如金戈相击，我没有上前，在暗处觑见你敛目静默，眉间一抹朱砂艳绝，恍若刻印。
那枚刻印，起于你手，刻于我心。
起初是不服的……不服你视人命如草芥，流血漂橹亦要死守琼华；不服你睥睨天地，他人的建议，你都听不进耳去。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峰壑辗转日月追，你长闭尘关，被孤寂日夜煎熬。
无人可信，无人愿信。
也许懂你的，只有那漠漠荒野上呼啸吹刮的狂风，只有那寂寂天穹上无声垂眸的星斗。
于是，你的所作所为，从来不向任何人解释。
是不曾，也是不屑。
而我，却依旧被你拍遍阑干的孑然风采所折服。像一团炽热的焰火升腾在面前，诱使人情不自禁地投入。
就算，城楼之上，你一掌击在我胸口，成为我多年痼疾。
我做不到像你一般狠心，战火肆虐狼烟遍地，天河，菱纱，梦璃，璇玑都先后在血战中死去，我宁可在最后拂逆你的意思，带兵离去。
为什么，我今日会想起那么多……是大限将至了，么？
* * *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天旋地转间是清笳立刻跑过来扶住了他。紫英摆摆手，抬头却瞥见远方官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踏起滚滚红尘。
“城主，玄霄将军被我们找到，已随大军归来，还有十里就到城下了！”
玄霄……回来了？
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玄霄，你可还记得我？记得那个曾与你有过无数分歧，在最后独自带兵离去的我。
你可恨我？恨我在最终还是背弃了你，让你独自在东海牢狱中度过了三十年的光阴。
抑或是，依旧如多年前那般，对我只有不屑，与厌恶呢。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了呵。既然两看生厌，那还是不如不看的好。
反正，我离去的那日曾经发誓，三十年，我必将你救出，还你一个完整的新城。
“咳咳，天这么快便黑了啊，还是，我快要死了呢……”淡淡苦笑着，紫英伸出手，对着身侧的侍女下达了最后两个指令——
“玄霄将军当年为琼华牺牲良多，待我死后，城主之位，由他接任。”
“务必转告他，慕容紫英昔日亏欠琼华，虽百死而莫赎。我的后事规格，一切依他来定，弃于荒野亦无怨言，只求，他可以为我抚一曲水龙吟……”
便是，这样了吧？人生便是那焦尾上跌宕一曲，而如今，便是曲终之时。
只叹独坐城楼三十载，无人会，登临意。
玄霄，却不知，你，是否会为我抚琴？
* * *
“铮——”
在视野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锵然的铁筝声终于铺天盖地的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阑干拍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