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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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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在温柔的臂弯里,在香软的襁褓中,女人们从我朦胧的视线里经过,一个比卿卿更美的美人走过来坐下,低声地哼唱。我问:“你是谁?”
婴儿牙牙学语。女人眉心一点粉痣,周围贴了梅花花钿。她在婴儿的鼻尖啄下一吻,笑着说:“宁齐,跟妈妈说话呢?”
朱钗散落,遍地碎金,花钿掉了一半,梅花只剩花心。女人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衫遮住满是伤痕身体。她拢了头发,抬头看了看门外,三大殿的火光直冲凌霄,映出漫天橙红,如晚霞笼罩。
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寝宫里走,下身渗出血来,边走边滴落。她来到螺钿衣箱前,掀开被翻得狼藉的衣服,拉掉抽屉,翻开里面的一个暗格,神色逐渐从凄怆变得温和。
她轻轻哼唱,直起腰时怀里多了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
“宁齐吃饱了没?”女人回身时身体猛地一缩,孩子吭了几声,呜呜哭了。
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沉默地站在火光的前边,门的外面,眼睛看向一边。他拿着一柄剑,不知是被烈火映照还是原本颜色就是如此,剑身是如血的红色。女人把孩子扔进衣柜,然后…扑了上来。
川蜀军不会给她儿子活路,她只能搏命一拼。
男人猝不及防被女人扑倒了。手里的剑被女人拼尽全力地攥着,往他的喉咙上压。他转了下手腕,剑落在地上,他用另一只手把女人从身上摘下来。孩子的哭声像被困在衣柜里的猫,闷声地呜咽着。
女人上嘴就咬,狠狠地说:“你若伤害他,我死了化厉鬼,化山猫,把你的喉咙咬穿。”
男人的任凭她咬着自己的胳膊。迟疑了片刻,他说:“皇后,我是来带他走的。”
女人愣了一下,挑起了眉眼,眼里疑惑至极。男人说:“我不是川蜀军。”
“那你是谁?”
“儋国借三州土地、十万流民给昭,立约之时说嫡长子当做质子。如今嫡长子已快一岁了,我受儋国丞相所托,来带他走。”
他看向那片火光:“我并不知道你们已经被川蜀…”他若有所思,声音逐渐低下去,“昭国没了,质子也就没有用了。我的赏银没了,但依然可以带他离开。”
女人转身往衣柜跑。虽然疑惑未散,决绝已渗进她的眼眸。她飞快地用衣服缠好了孩子,交到男人的手里:
“我不会入阴曹,我会在世间游荡。你若不好好待他,我就来找你。”
她撞向男人手中的剑刃,太决绝太迅速,男人抱着孩子,躲闪不及。她割破了喉咙,血末汩汩地涌出来。
我在坚实的手臂环绕中看着昭国的皇后,我的母亲,用近乎狰狞的表情传递了最后的意思:
“快,走。”
19.
小庄死在我旁边,一股一股的血还没从嘴里流完。红剑从他右肋插入,左胸插出,戳爆了肺和心。阿大靠墙坐着,右肋同样插了一柄剑,是卿卿的短剑。他的头垂着,也像是死了。卿卿从阴影里走出来,血溅满脸,眉间的胭脂痣混在其间。她握着阿大身上的剑柄用力一拉,阿大抽了口气,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我爬过去趴在他的身上,说:
“你可以一剑下去,杀了我们两个。”
窗外有人声响动,平沙落雁的乞丐的声音试探着问:“小宁兄弟,可要我们帮忙?”卿卿说:“进来几个人,把尸体抬出去。”
她蹲下攥住我一缕头发,捋了捋,狠狠一拔。头发连根拔起,我咬着牙。
“李宁齐!只会吃奶的货!”
她又攥住一缕,狠狠拔下:“你认得那把红剑吗?!”我后脑的血像小溪一样流进脖子里,我说:“认得。”
“他杀了母后,掳走了你。”
我死死抱着阿大,听着他如游丝一样的呼吸,我说:“不是,不是的。母亲是自杀的。”
平沙落雁和鹞子翻身进来抬人的时候,我已经满头鲜血。他们以为阿大是死了,把我和他一起抬到了院中。月光如皎,地洞里所有的人都来看热闹,老头牵着丽华和它的儿子。卿卿走了出来,哼了一声。
老头忽然跪下了。
跟着他的男女老幼也都跪下了。
卿卿拄着剑对月狂笑。
“刘晟,你把我弄走,原来你也就落得这个下场。故国对你是有多不好,你想让故国的公主死。谁给你的高门大户,谁让你在灭国后还能在梦泽河享清福?你就那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老头匍匐着,五体投地。他往公主身边边爬边说话,却忽然地口齿不清,语无伦次了。老头抽搐着倒在半路,之前为我解绳索的后生膝行过来扶他。卿卿走过去,对他道:
“夫君,你爸爸老了,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把我行踪透露出去的,应该是你吧。”
没等他回答,血柱在地上迸溅出一道黑影。短剑插在了夫君的后心。阿大的手动了动,轻轻挠了挠我的手心,偏了偏脑袋。
地面在震动,我对身边的三个乞丐道:“哥哥们。你们神通广大,一定知道这附近的大夫。等一会这里会有变化,麻烦你们趁乱帮我抬他去大夫那儿。”我晃了晃阿大腰上的钱袋,哗哗作响。平沙落雁点了点头。
震感越来越强,其他人也感应到了。一匹马的巨大影子遮挡了月光,从天而降。我从阿大身上下来,去揽我的羊。平沙落雁、狗啃屎和鹞子翻身抬起阿大往地道跑。马踩上了小庄的尸体,差点绊倒,骑手搂紧缰绳,站住了。更多的马从落入院子,躲闪不及的人就被踩在了脚下,断胳膊短腿,嗷嗷直叫。卿卿站在原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牌。月正当头,一面大纛和它的阴影徐徐靠近,上边的字次第呈现,先是“宀”,然后是“丁”。
我追着乞丐跑向了远处的草丛,宁国的骑兵围住了地下的院落,我听见人们山呼:“公主千岁”。
不,不是他杀的。在场的是我,不是你。
20
李宁齐,卿卿,阿大,母后,公主千岁,宝藏,复国。我想起来很多事,彼此之间的串联更说得通。阿大闭着眼睛,头摇摇摆摆地垂着,头发掉落,时不时拖在地上。
平沙落雁、狗啃屎和鹞子抬着阿大,我抱着羊羔,身后跟着丽华,跑了整整一夜。我们在清晨踏上了山地,翻过一座几乎没路的岭之后,一处山谷平地里的院落呈现在眼前。院子没有围墙,却有个木头搭的破门,门楣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妇科圣□□中圣”。
现在的我满头都是血痂,痒痒得不得了。我暴躁地说:“谁要妇科大夫啊,要能治金创的!你们还想要钱吗!”
平沙落雁说:“当然要。这位雷大夫妇科血痹心痛消渴肠痈金创无所不能,只是妇科是他的金字招牌而已!”阿大被拎胳膊拎脚拖拽了一宿,胸胁处依然在流着血。一个中年白胖子从草庐里走出来,边走边说:“又有病人啦?这一天天的。真忙不过来,先说好,没钱可不收哦!”
我和丐帮三人四下望了望,除了咕咕的鸟叫和我们几个人,连个鬼影都没有。胖子经过木门时被卡住了,我说你就不能走旁边吗?我们这人快死啦。
“你们还不快来推我一把!”
雷中圣拈着胡子探了脉,摇头,摇头,还是摇头。我问:“能不能治?”
雷中圣道:“能。两百两。”
狗啃屎道:“我们忒辛苦了,钱不能少!”
我从阿大的腰上解下钱袋倒出来,一共四十多两碎银子,还有一张名帖。我展开帖子,毕恭毕敬地呈给云中圣,跪下哭唧唧地说:“大夫乃大大大国手,求大夫看在云大夫饿面子上,给我们打个折吧…”
雷中圣瞪着帖子看,鼻孔越来越明显,眉毛越来越陡峭。最后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把两撇胡子吹得乱飞,说:“算了,给你们打一折——估计也没有,”他一指丽华,“把羊给我留下。”
我说大夫您真的识货!这羊是我花了五十七两八钱银子买来的!
21.
平沙落雁三人拿了银子走了。阿大伤的很重,雷大夫让我去洗干净自己,为他打下手。我在河里洗我被卿卿揪成了血葫芦的脑袋,血水散去,斑秃的地方有文上的线条。
我对水照了半天,我叫…李宁齐。我是,卿卿的弟弟。
我顾影自怜起来,一个健康男孩儿的爱恋就这样被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性扼杀在了萌芽阶段。我扭捏着捂上脸,直到雷大夫叫我准备。
被灌了曼陀罗汤的阿大任人宰割。他静静躺着,雷大夫剖开了他的胸口和肚子,用鱼肠线把破裂的肺子和肝缝上,然后再用桑白线勒紧皮肤,把肚子合上。我跟着大夫在阿大的身体里掏来掏去,感觉甚是奇妙。
阿大对我真的算掏心掏肺了。
我问雷中圣:“雷大夫跟云大夫是什么交情?”
雷中翻着白眼说:“没有交情!我是欠他的!”
22.
我一直用不耐烦的声音跟阿大说:醒醒。就像之前他喊我醒醒那样。我给他灌药、擦洗、倒尿,终于知道伺候一个病人有多么不容易。我戳他的嘴唇说:“赶紧的,给我起来,我累死啦!”然后和衣躺在边上。
他终于在第四天的中午苏醒过来。我有照顾人的天赋,因为天天给他擦眼屎,所以他睁眼便看得清明。我把脑袋伸过来,笑着说阿大你好啦!
他没有跟我一起笑。我伏在他的身上,听他一呼一吸时身体里发出的咯嘣声。
“宁齐,”他说,“这是你的本名。”
我说嗯。
“你看到了我的剑。”
嗯。
“我曾发誓一辈子不在你面前打开这把剑。”
“为什么?”
你不认为是我杀了你们姐弟俩的母亲吗?”
我的手指在他的的锁骨上画圈,摇头说:“我也在场,我看到了。”
他揉了揉我已经剃秃了的头,说:
“对不起。如果你现在想要复国,我愿意帮你。”
门开了,雷中圣走了进来:
“还好你醒了。我刚去了城里,宁国已经攻破了淄博,现在到处差人在找‘昭国皇子’。你俩快走,不~要~连~累~我~~~
23.
依依不舍地告别丽华母子,我们沿荒僻山路继续北上。阿大重伤初愈,还很虚弱。我扶着他慢慢地走。我们的钱花了,羊抵了诊金,好评幡没了,阿大的剑也没了。我们更像丐帮的弟子,一名不文地流浪。
好在我们有个目标,我们要去北边的大海。
阿大道:“云不归的帖子上写的什么,为什么雷中圣钱都不要了。”
我说:“黑心大夫写的是’诊金我已预收,你要再收是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阿大也笑了。
他照着我头上的纹身临了一份摹本,展开之后是半块地图。他叠起来,塞进我的衣襟里。
夜晚繁星满天,我睡不着。阿大问:“你在想什么?”
我说:“为什么…她是我姐啊…”
阿大仿佛被噎到了,咳嗽了半天才道:“我以为你在想复国大业…..不过也罢...一个男孩子若没有经历过几段惨烈的恋爱,怎么能真正成熟起来呢。只是你这个…格外惨了些。”
他又说:“我要负很大责任。”
我说:“我想再见一次卿卿。”阿大看向我,我解释说:“只是想把该给的给她。”
阿大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