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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事重提 ...

  •   “你大概不会记得,我们之前就已经见过面了。”
      “说来听听,什么时候的事?”叶芊不解。
      “数年前,你登科之时,曲江边,琼林宴。”
      “莫非是……”叶芊神色怔忡,“你当时在哪里见到了我,又如何确定我是谁?”
      “我只是偶然路过,却见到独身出现在草木花丛中没有按时赴宴,鹄服白衣的士子,与我相视一眼之后竟然晕倒在地。”
      “你不必再说了。”叶芊脸颊微红,目光偏向一边,生怕时景迁继续说下去拆穿自己。
      “为何不让我继续?你难道就不好奇我当时看到了什么。”
      “我自己做过的事,不会轻易忘记。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叶芊眉头轻蹙,不悦道,“非要拆穿我不可?”
      “经年旧事你还记得清楚?”
      “我的记性没这么差,那时我是迫不得已、自身难保了,而且那个地方本就人迹罕至,我怎会知道你也在那里。那双黑亮的眼睛突然显现直盯着我,我鸟惊弓一般晕了过去。”
      叶芊又羞又窘,不由得脸色一红,“当时我来长安参加科举,远离故土数月,时间太久又没有可以固形的凭依。好不容易捱到赴琼林宴的时候,自己那点灵气快要耗光了,几乎维持不住人形。见曲江边花木繁茂,只好出此下策,躲到了那丛花木里忘情贪婪地吸食着同类的精气,希望能弥补一下自己亏空的灵力。谁知道会让你这个道士看到发现了。和你四目相对后,我一时惊厥晕过去了。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那艘举办宴会的天家画舫上了,所幸没有误了时辰。”
      “是好心的我把你送了回去。当时也是我一时冲动害你受了惊吓,本想能捉住只妖精以证实力。结果见晕倒在地的你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身影又瘦弱纤细,真怕你会原地去了。我把你抱在怀里,又渡了自己的一点法力给你。等你神色缓和一些就送你回了御船上。”
      “我没想到那个小道士会是你,当年的事我还该感谢你。后来你能认出我也是因为当年你渡给我了一丝自己的灵力。”叶芊垂眸,侧着脸地不肯去看时景迁。
      “我们之间的事情,可远不止这些。叶舍人你可以慢慢回想。”
      “时监正今天是起了什么兴致,来此与我旧事重提?”
      “的确有事,曲江那里出事了。”时景迁压低声音,附耳道。
      叶芊不由惊诧,“你说什么?曲江会出什么事?”
      “江岸的花木一夜之间几乎凋零,在这个季节很反常。”
      “你方才同我讲这些,可在怀疑是我?”叶芊侧目而视。
      “怎么会,我是那种人吗?我是来邀请你一起去看看的。”
      “不去。我不想去。”叶芊断然拒绝道。
      “为什么?!”
      叶芊摇了摇头,“羊入虎口、以身涉险的事,我不会做。我是竹妖,和那些花木本质上并无区别。我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的。”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叶临州,也会有害怕的时候。”时景迁半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叶芊。
      “没有。你不要凑过来了,离我远一点。”叶芊把时景迁推开。
      “既然你不肯,我只身前去。”时景迁神情一转,冷淡道。
      叶芊张口想要阻拦,却到嘴边变成了叹气,然后听他心软道,“好,我与你同去便是了。”

      “你为何诓我?”曲江边上,繁华锦簇,一切如常。现在水边的叶芊挑眉看着时景迁。
      “你看对岸那棵梨花树,是不是有些反常?这个季节还在开花。”
      叶芊抬了抬眼皮,瞄着时景迁,“花莳紊乱,也不一定是妖所为。这种事还是去请教柳书先生好了。”
      “你当真看不出来,不肯对我说实情?”
      “恕在下无能帮不上忙,也不知实情。”叶芊面无表情,拂袖转身欲走。
      “你……”时景迁反手握住叶芊的手腕,用力把他拉了回来,“若有难言之隐,告诉我便是,我会竭尽全力帮你。”
      “不劳时监正费心。既然认定是我所为,又何必故弄玄虚呢?”叶芊脸色苍白,嘴角却扬着一丝讥笑,“花莳有违,此事确是我从中做了些手脚。”
      “你都自身难保还有心管闲事,真是不知好歹。”时景迁紧紧握着叶芊的手腕,叶芊吃痛地皱了一下眉。
      “放开我,时景迁我未必是你想象中好坏不分的滥好人。这么做是有代价的。这株梨树时日无多,我只不过帮它实现最后的愿望。今夜过后,这株梨树就要死掉了。”叶芊有些惆怅地望着那一树璀璨的莹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时景迁顿时愣了一下,皱眉看着叶芊,“所以,是你用灵力帮它开出这树白花?”
      “它在等人,等一个约定。可惜那个人永远不会来了。”叶芊眼神中带着落寞,垂眸低语道,“我很累,回去休息了。”
      时景迁这才松开叶芊的手腕,叶芊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家中的叶芊,神色不豫。一个人躲进了竹园里谁都不想见。
      长身玉立在一丛篁竹之中,叶芊伸出左手虚握成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神色郁卒。叶芊低头看着自己举起半握成拳的手,这副身躯和相貌,不过是容纳自己魂魄的竹子幻化而成,可是自己的内心并不能如竹一般淡泊劲节。
      在这滚滚红尘之中,自己所做之事虽是为了成全,可终究抱有自己的私心,有私心便会失了偏颇,也不怪时景迁会来找自己责问缘由。这情关冤孽,自己还是勘不破。胸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气,却不知何由。
      一阵风起,吹拂起地上飘落的竹叶。一身青衣叶芊变化身形,显出本相。眉间那道碧痕,愈发翠绿。

      “你家郎君在哪里呢?”时景迁笑嘻嘻的看着给自己开门的叶黎,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叶芊的。
      叶黎对于时不时就跑来找叶芊的司天监表示很无奈,仍是客气地回答他:“郎君他此时在后花园里听竹看花颐神养性,不便打扰。”
      时景迁不等叶黎说完,不顾得什么便往后院走去。小小的花园,幽幽寂静。假山矮石,低水清流。
      翠竹掩映间,正是那道熟悉的身影伫立相应在这苍翠之中。高高瘦瘦的他,也长得很像这些竹子。
      那是他未曾见过的苍翠之色,原来各种深浅的翠绿都十分适合眼中的这个人。
      平日见到他皆是作一副青衣书生的打扮,此时的他一身渐变的青翠,仿若竹中仙。
      那头乌黑的长发绾在一起一丝不落地盘在头顶,用细长的竹骨玉簪束着高高的玉冠,唇色绯浅。眸色是犹如胡儿一般的翡翠色,眉目间那道碧痕与眸色相近。
      他身上穿着与青竹颜色一样的深衣长裾,外罩由绿渐白的开襟长衫,从左胸起绣着一竿碧竹。峨冠宽衣博带,仿佛古画之中的人物。
      一阵清风吹过,只见他抬头凝视着风摇过的竹梢,未曾注意到远处打量着看他的时景迁。时景迁却在远处矮山看着风吹起他束发的发带、束腰的衣带,此时此刻的他宛似误入凡尘不食烟火的神仙。
      他就这样痴痴地远处的矮石灌木掩映下窥伺着他。妖精也并非全是妖冶魅惑的,还有这般清绝出尘的他。
      晃神间,却听得耳边渐渐传来低低的箫声,幽幽咽咽、如泣如诉。再望去,却见那人低眉眯眼、神色专注,洁白无瑕的玉箫上结着蓝色的流苏,葱白的指尖轻点在玉箫孔上。
      哀怨的曲调不似之前听他弹过的琵琶曲《长相思》,却依旧引动着心里哀愁的心绪。整片竹林也好像弥漫着悲凉,就如同在叹息吹箫人的心绪一般。
      又是一阵风吹过,竹叶摇曳沙沙,婆娑起舞。风静之后,箫声也戛然而止。沉醉在曲中久久回味的他,却未曾注意到吹箫人已经不在那里。
      “我说,你偷窥我这么久,真当我一点不知道么?”时景迁哪里知道叶芊已经移到他身后,还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后颈,眉头微皱、一脸不屑的看着他。
      “你!”时景迁心中一惊,转身后背贴着假山,错愕地看着叶芊。
      “别用这种‘看傻了’的眼神看着我。”叶芊瞪着碧眸,稍稍低头看着时景迁,嘴角尽是玩味的笑意,“看够了吗?”
      “真好看。”时景迁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抿了抿唇,看着叶芊不含一丝感情冰冷的眸子。
      “这就是我的本相。”叶芊淡淡的说道。
      “叶舍人乃天人之姿!”时景迁拍了拍胸脯,缓了缓神。
      叶芊却侧着脸用慑人的绿瞳看着他,翠色的眼眸好似寒冰琉璃。“时监正,别忘了我不是凡人,是妖精。这不过是一副幻化出来的皮囊而已。”
      也许这种不染出尘的清绝远比妖冶媚魅更蛊惑人心。其实就算是骗,有些人也会心甘情愿的上钩吧。

      “说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叶芊往后退了两步,心怀戒备。
      “我有些担心你,就过来看看。是叶黎帮我开的门。”时景迁态度诚恳,这次没有说一个字的谎话。试探道,“你在生气?”
      “你怎么断定我生气的?”叶芊收了玉箫,转身不去看时景迁,掩饰道,“是不是,与汝无关。”
      “今日的事,是我逼你太紧。”
      叶芊闭了闭眼睛,片刻无言,抬手婆娑着身旁高大的竹身,声音低沉道:“我不为谁生气,只是怨恨自己对事情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妖就是妖,非人的身份是行走世间莫大的阻碍,可是我无法舍弃这副身躯。”
      “你何必自苦呢。”时景迁站在叶芊身后,双手一把按住他的肩头,然后把他的身子转了过来。
      “自苦?”那双翠琉璃色的眸子里荧光闪闪,流露出一丝惊讶,转而又黯淡下去。“使人心悲的事情,何止千千万万。时景迁,那件事是我的私心作祟,帮助那株快要死去的梨树。人总会有私心的,甚至在得到满足之后,会贪婪地渴求更多。我也一样。”
      “那你现在对我是怎样的心境和态度呢?我之前和你说过,你有困难一定要和我说,我会想办法帮你。有什么放不下难以疏解的心事,也可以告诉我。”
      叶芊冷笑着回答道,“时道长,你是对于我这个妖精抱有同情心吗?看来感情泛滥的不只是我。你怀疑我对因为妖的身份自卑自怨,那是不可能的。”
      “时监正,我之前在西市那边的拜火寺里听闻了这样一个故事,在西域那边有一个小国,国王宠信着一位十分厉害的国师。这个国师可以呼风唤雨预测吉凶,所以国王经常把重要的事物全权交给国师处理。久而久之,这个国家看上去井井有条,其实国王已经被架空了。国师原来是西域十分出名的魔头大妖怪,他用妖法将国王和他的子民全都迷惑,骗取信任。他把普通百姓当做口粮,只有王宫里的国王被蒙在鼓里。国师把他原来的妖怪手下变成了伪装之后的大臣和子民,欺骗着国王和路过的旅人。后来结伴而行路过此地的勇士和术士,他们用计谋终于把国师制服,国王才知道了真相,可惜国已不国。”叶芊看着时景迁,抛出自己的假设,“假如说圣上是故事里的国王,我是妖怪国师,你是路过的术士,你会怎么做呢?”
      “可惜我不是那个术士,你也并非那个国师。你是想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当然不是。”叶芊脸上带着焦急和怒色,“时景迁,我想说的话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我明白。”时景迁点了点头。
      叶芊凝眉,冷哼一声,“人们对未知之物总是抱有恐惧和敬畏,而妖物总会用伪装来欺骗世人。妖物总会给人带来不幸,面对我,你不觉得可怕吗?”
      时景迁有些诧异地看着叶芊,这些问题自己并非没有想过。
      叶芊目光看向一旁高耸入云的竹子,轻声道:“‘叶芊’不过是我行走世间用的名字和身份罢了。现在你眼前的,真的是‘叶芊’这个‘人’吗?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我呢?”
      “你就是你。其实你不是普通的竹子精,那次在平康坊我听到柳哥对你的称呼是‘山君’。”
      “那又如何?东山的竹林千顷泽被万物,飞禽走兽生活其中,东山并非是以百兽之王为君,而是以竹为君。如今的我远离故土失去凭依,只是堕落的妖物。”
      一阵风起,吹起叶芊的衣摆猎猎作响。
      “那时登科之后我用尽一切办法才请了恩准,回到临州出任州守。”
      话语至此,一向通透的时景迁自然明白叶芊未曾道明的意思。在靠近东山的临州,叶芊自然是身体健康、元气满满。
      “但是我为了上辈人的恩情和祈愿,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幅样子。”为了一句曾经的承诺远赴帝京,离开故土的山君,灵力只会随着时间日渐衰弱。
      “既然决定游走尘世,怎么可能轻易地解脱。如果解脱的话,你是不是就可以安心做一方山君守护生灵了?”
      “也许吧。人生不易,我要好好演绎完临州叶家当主叶芊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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