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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关 一 ...

  •   冬至已经过了好些日子,年头悄无声息地逼近了。
      满庭是东北最大的商业市镇,好些外地人都会留在这里过年。热闹的气息可以翻过高墙,很难忽略。
      解络从已然空荡的大通铺上爬起身来,把外层凉得刺骨的棉被叠好。炭盆在凌晨就熄了。镖局里的受训弟子都跑回家帮忙准备过年,杂役们自然不再把添炭这种琐碎事放在心上。
      解络早就习惯了寂静的后院。他一个人打出热水走到露天的四方院内开始洗漱。黑压压的屋瓦上压满了一夜的雪,上头嵌着一方青灰色的天。
      前堂就不像后院那么安静了。年关将至,镖局的生意越加繁忙,解络这一众弟子的几位师父都已经出镖。十三四岁还未长开的男孩混在正值壮年的一大群镖师当中,实在有些出奇。解络领了早餐,又溜回后院。
      一个人训练没什么意思,解络就是不愿意随便放下。他嘴里咬着最后一只白面馒头,手里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刀。
      他刚换上长刀没多久——当然是指在镖局里。十里开外,解家宅子里还收着好几把他自幼用起的刀。
      他不是对武器挑三拣四的人。解络缓缓抽出长刀,听着刀鞘内壳和金属的摩擦声,而后只见长刀在空中被甩出半个银亮的圆弧后稳稳地触及地上的雪层。
      他弓身,脚上的步子稳而快,对着训练场里密密麻麻的稻草人俑挥舞长刀。

      局子里来了些趁着年关赚零费的临工,这会儿跑来唤解络去领午饭的就是其中一个。
      解络自进入镖局受训以来就没怎么出过局子,每逢过节这几个临工也算是少数他能接触到的外人。解络很认人,去年起就有一个小临工,经常来镖局找活。
      解络记得那个孩子,走去前堂时特地留意了一下,果然看到他在和其他临工们围着圈吃饭。他抬头看到解络,还咧着嘴朝他打招呼。
      下午,解络准备着要练武时,那个小临工忽然跑进后院来招呼他。
      “我这回带了糖葫芦串子,你上回不是说很久没吃过了么?想着你出不得这局子的门,带了来给你。”小临工说着从棉衣里掏出一串冻得梆硬的红果子,拉着解络在扫空了雪的阶前坐下,自顾自地嘟囔,“热着好吃,这时候,可惜了。”
      解络看着那串红果子,又看了看那个脸颊冻得通红的少年,一时没了动作。
      “看我做什么?吃啊!”
      “我不该白吃你的东西。”
      “这算个什么,不就一糖葫芦串儿?咱俩还不算朋友么?”小临工敞开了笑起来,半晌又自觉话不该说得太满,“那个,你要真过意不去,就当是我还了上次你帮我那茬的人情。”
      解络很快就想起了小临工说的那件事。
      那大概是一年多前的事了,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小临工才第一次上镖局。他三更时进到学徒宿舍里来换炭盆,打翻了盆子,还烫着了手,站在原地不敢出声。解络睡得浅,从小临工进来起他就醒着,一听到动静就猛地翻身起来,只看到那个瘦小的男孩愣在那儿一动不动。
      小临工看到有人被他惊醒,更无措了,怯生生地给赔罪:“大人,大人,对不起……”
      解络下了炕,快跑几步来到小临工身边,看到落了一地的炭屑就明白了。借着小临工提来照明的风灯的火光,他还看到小临工手上冒出一圈烫伤的水泡。
      “别管它了,我带你去处理一下。”解络拉着小临工的手就出门了。
      小临工被拉着,不知所措:“大人,大人,我没事!您,您把外衣穿上……”
      解络听着觉得好笑:“你是临工吧?在这里不做得长久,关心我作甚?”他见多了那样的人,何止不在意,更多时能偷工就偷工。他不介意,只是想着那些个偷工的也只求得几天饱饭,教训来也没意义。
      小临工不出声了,任着解络给他的伤口过凉水。那天冷极了,只半个晚上地上的雪就没过了脚踝。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小声说:“大人,那屋里的炭……”
      “别管它了。熄就熄了罢。”解络小心地就着光查看小临工的伤口,“手伤了到时不好干活。你是新来的吧?势必要被分到些难办的差事。我那里有些药膏给你抹着,等抹上了,你就回去休息。”
      小临工又安静下来。一直到被拉着上好了药,他用没伤的手提着风灯要回去时才说:“大人,我明早来收拾。”
      “你还记挂着?”解络服气了,“成吧。还有,用不着张口大人来大人去的。你是给我们镖局做工,没那么讲究。”
      小临工低头认了。解络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孩子踩着厚厚的积雪离开后院。
      那之后两个人算是认识了,后来也见了好几次,闲时聊过几句。
      解络此时才细细地看着小临工。现在想来,这个小临工已经变化了太多。个头拔高不少,只一张圆脸还留着些稚子的轮廓。干活时早没了半点那时笨拙的模样,开口也伶俐许多。这背后有多少他想象不出的辛苦,他不敢说。
      他不是那么苦的孩子。他从小过得都是富贵日子,习武只是他的选择。
      解络凝神看着对方,轻轻吐出一口白雾,笑道:“朋友,有认识一年多,却连名字都不告诉我的吗?”
      小临工本来敛了的亲热劲儿被这话重新引了出来:“好!我姓燕,名羢。羊羢的羢。名儿是母亲在官府人家干活时,那儿的贵人给取的。”
      解络刚要开口,先被燕羢打断::“我知道,你是解家的二公子。这事,镖局里人人都知道。”
      “是。”解络低头看着手里的刀,低声重复。“人人都知道。”
      “当然!真要算起来,这整座局子不都是解家的吗!”燕羢双手托着腮,语气里不自觉地流露出艳羡来,“你以后会当这儿的总镖头吗?”
      “不会,你不应这样推断。这是解家的局子,不该算是我的。”
      “可现在的总镖头不是姓解吗?”
      “……的确是。”解络的思路被拉远了,抬眼望天。他平时习惯安静,一下扯出这么多话来倒接不上了。
      燕羢本来还有好些话想聊,看到解络走了神,话头又全数咽了回去。
      “你别嫌我烦啊。快,快吃糖葫芦。”燕羢看着解络一手不愿放下刀、另一手又持着糖葫芦串儿放空的样子干笑着转移了话题。
      解络回过神来,左手沉甸甸的糖葫芦还是好看极了的鲜红色,和他、他的刀、燕羢,还有整个练武场都那么格格不入。他用舌尖轻而快地尝过了琥珀色的糖壳,很甜。
      “哥,你这样吃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你叫我什么?”解络扭头,“你多大了?”
      “今年……大概要十三了,我母亲记得不清楚。”
      “哦……那谁叫哥儿还说不准。我也十三了。”
      解络和所有解家人一样,五官生得精巧,不怎么有寻常东北人的宽厚模样。但和他另两个整座满庭城内人尽皆知的兄弟比起来,他眉宇间更锐利了些。他又自幼习武,身体还算壮实,早已有了少年的体态。
      燕羢身上却有很明显的贫苦人家的气息。譬如瘦得棱角分明的肩膀,好像等不了孩子的皮肉长成,一副骨架子就要硬撑起生活。他的眼睛是通透的茶色,五官又没有半点异邦人的风韵,解络第一次见他时就记住了这双眼睛。
      解络看着燕羢,那股靠着枯瘦勉强掩盖着的稚气让他感到有些无力。
      “你还练么?”燕羢盯着练武场里落了满地的稻草屑,问他。
      “练。”
      解络终于搁下了刀,把糖葫芦串按原样包好了收进褂子的内格。
      燕羢笑他:“这么久了,一口都没吃下去。”
      解络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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