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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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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了宫里的圣旨,南容便随白常侍去看地面了。南渡世族大都住在秦淮河南岸的乌衣巷左近,而所谓的上区却是邻接皇宫,要往建业城中心走,与乌衣巷颇有些距离。其实郭太后也早已给南容划好了地界,左邻着郭将军的大宅,对面是郡国的客邸,可谓是风风光光上等的好地面,择个吉日便可动土了。
白霜庭没有跟着去,她看着父亲就觉得膈应,加上秋深了身子困乏,索性缩在了屋里。但到午后,南容还没回来,安嬷嬷却来传话,说是上房里侯夫人突发头风,劝娘子去瞧一瞧。
“头风?”白霜庭皱了眉,“侯夫人看起来身子壮健,竟有头风宿疾么?”
“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啦。”安嬷嬷说着,哎哟哎哟地扶着腰,“便嬷嬷我,不也这儿疼那儿疼么。”
白霜庭笑着给她揉了揉,“好好好。我换身衣裳,便去侍奉侍奉侯夫人。”
上房里已是一团乱麻。南侨带着小妹南佩在外间候着,南佩哭声震天响,却打死也不肯离开。再往里走,隔着帘帷便能看见里头仆婢们来来往往,安吉郡主袁芳衣坐在床边席上,正给孟氏按揉着太阳穴,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白霜庭走入帘中,还未及行礼,便听孟氏扶着额头痛苦地道:“这儿人已经够多了,怎么还要来人?”
“母亲,是堂嫂来了。”袁芳衣柔声说道,一边招呼着白霜庭过来。
白霜庭躬下身子,低声问郡主:“大夫来瞧过了么?”
“都是老毛病了,方子我都有的。”却是孟氏接了话,“我也喝过药了,你们不必都聚在此处。”
“……是。”郡主应道。一边叫婢女们都先退出去,自己又关切地问了几句,才行着礼离开。
于是房中只剩了白霜庭与孟氏的贴身使女。白霜庭也坐到袁芳衣方才坐的位置上,伸手给孟氏掖了掖被角,轻轻地道:“我旧家阿母原也患过头风,这病最须静养,叔母用过药膳,便请好生歇息吧。”
孟氏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道:“亲家母能有你这样听话的孩子,还能身受天家恩典,连带丈夫也同蒙荣宠,我哪有这样的福气,能与亲家母相比。”
白霜庭抿了唇,“是霜庭失言了。叔母宽心宁神,我就——”
“多日以来,不知你与少庭处得如何?”孟氏摇了摇头,“若不是我这身子不济事,怕还难得见上你这贵人几面呢。”
话说得新鲜,哪次我来请安不是被你三推四阻的呢。白霜庭倾身道:“前些时日是霜庭怠慢了,真不应该。若是让叔母有了不快,身子违和,那霜庭就罪过大了。”
孟氏叹口气,看了白霜庭一眼,“少庭今日已走了多久了?”
白霜庭温和地回答:“午前去的,大约路途遥远,还要去趟宫里谢恩,所以还未回来。”
“有了那样上好的宅邸,怕是要乐不思蜀了。”孟氏眼中蒙上一层雾一般的忧愁,“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到这么大,好歹看到他成家立业,还得了天家的欢心,如今要自立门户了……”
白霜庭抬眼看孟氏,孟氏却拿帕子掩了脸,像是要哀哀零泪了。白霜庭心头一冷,双膝便即跪了下来,“母亲这是说哪里话,南容与我再是愚钝,也绝不会有自立门户的想头。只是太后、皇上看在君侯的功劳面上,盛恩隆宠,不可辜负……”
“待你们去了那边住,哪里还能顾得上我们这些老朽呢。”孟氏一边叹气,一边却皱紧了眉头唤着,“哎哟……疼得我,哎……”
白霜庭低下头,道:“太后赏给南容的东西,与赏给南家的一般无二。那也不过一栋冷冰冰的宅邸,哪里有这座老宅人情浓厚、门楣光荣?我们就算要搬去,心里也会时时挂念着叔父叔母的。”
孟氏听着她的话,好像头更疼了几分,直龇牙咧嘴的,“我头疼得紧,不得不早些睡下……这些事体,我横竖不懂,都是天家的恩惠,你们且受着吧,且受着吧……”
这一日南容回来时,房中却一片黑黢黢的,待进了最里间,才见一盏小小的豆灯,灯焰飘忽不定,将灯前女子瘦削的身形都拓在墙上。他看了一眼,便道:“怎的脸色这么差?”
白霜庭扶着额头,看见他,笑了笑,“你回来啦,看来是宫里又留了你吃饭了?”
她自八风不动地坐着,任南容自己脱了外袍,又自己斟了一杯茶润喉。他看上去心情却甚好,“那座宅子邻着郭将军宅,连后园的池水都相通,真是难为太后想得周到。”
“那我该恭喜你了?”白霜庭笑道。
南容一顿,“说恭喜,那大约还不到时候。”他自挪到白霜庭身边,凑近了瞧她,“怎的了,若是喜事,您也该与我同喜。”
“那座宅子,你想如何是好?”白霜庭问。
“圣意自不可违,但让我搬出南家也实在于孝义不通。”南容脸上的笑容渐隐,语气也淡了,“大哥身为度支曹尚书,掌着实权,又娶了郡主为妻,他尚且没有搬出去,我怎能出这个头?”
“那如何回太后?”
南容长叹一口气,“这也是个难处。今日侍宴,白常侍也在,但太后却偏不容我拒绝……”
白霜庭嘴角微微一撇,“太后这是什么心思,是想捧杀了你我么?”
“太后原不该这样的。她想让我与郭将军住得近些,情有可原,但她也该想到我有为难之处。”南容摇摇头,“我不明白。”
白霜庭听了,挑挑眉,盯着他道:“这有何不明白的?我见太后许多回了,太后别看一副聪明相,内里其实草莽得很。若不是有人在她身边煽风点火,她哪里会想到这样逼你。”
南容皱了眉,“小娘子,慎言。”
白霜庭笑起来,伸手去拍了拍小公子白玉般无瑕的脸,倒像调戏他一般,“你当然不能搬出去,这一搬出去,便形同分家析产,朝野滔滔物议还不生吞活剥了你?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要陷你于不忠不孝,无论你是选择不忠,还是选择不孝,武冈侯都只会愈发地与你生分——这样一条好计策,你可别说你没瞧出来。”
南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好像她说的话对他来说已是肚肠里熟稔万分的常识。他静了许久,才道:“叔父养我有大恩,我宁可不忠,也决不可不孝。”
白霜庭冷淡地笑了笑,将手抽了回来,“你既心意已定,我也没什么所谓。”
她站起身来,“等你许久,疲乏极了,我要睡了。”
南容在她身后柔声道:“辛苦娘子久候了。”
这样温柔的声音,像含了千回百转的情意在里面,可她知道也不过只有三分真诚,余下七分都是他自幼练习妥帖的做作。
不知武冈侯日日对着他这副恭顺模样,心里又会是何感想?
然则白霜庭今日似确实有些恹恹的难受,不想再与他兜圈子,直道:“你听闻叔母头风的事情了?”
南容道:“方才已去问过,但她早早睡下了,我没能见上。”
“明日一早再去问一遭吧。”白霜庭走入内室,绕到床畔屏风后更衣,那声音便影影绰绰的,“你是骤得大宠的朝中新贵,可不得让叔母头疼坏了。”
同是深夜,一轮弯月挂在华阳殿的檐角摇摇欲坠,好像即刻就要被秋风吹落下了。
重重叠叠的云锦帐中,郭红隐坐在妆台前,只一身素白暗绣云纹的里衣,长发如瀑披落颈后。她时而凝望菱花镜中的自己,时而又望向床榻上的那个男人。
她的眼中总有些疑惑。
“本宫看你,总觉得,好像与谁有些相似。”她低声喃喃。
男人衣衫不整,笑容亦不羁,长发里一双孤清的眸子尤显得冷亮,却正是宫里的琴师薛重碧。“原来太后这些日子待微臣好,只是因为微臣长得像某位故人?”
郭红隐摇摇头,“可惜本宫已想不起是谁了。也许是在洛阳的时候,本宫曾经去过乐府署,见过与你相似的人罢。——那也说不上什么故人。”
薛重碧赤足走下了床,走到郭红隐身后,轻轻给她揉着肩膀。“想听曲子么?”
郭红隐却面带愁容,“你说南议郎,他当真能离开武冈侯家?我却看他是个一顶一的孝子……”
“他自然是孝子。”薛重碧俯身下来,盯着镜中两人的面庞,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可您别忘了,武冈侯,并不是他的父亲呀。他想离开武冈侯家,那该是人之常情,太后恩赏,是帮了他的大忙,他岂有不感激涕零的?——退一万步讲,他若当真敢拒绝太后的赏赐,那不是无君无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