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承平》姜雪亭

11、过往（上）

　　承徽第二天醒得早，披了件晨褛就走出寝宫，孟冰云正与宫人们在廊下拿着碎玉米喂啄啄，啄啄是一只白凤头鹦鹉，长相贵气又很亲人，跟了承徽许多年。

　　孟冰云回头看见她，笑道：“殿下起来了，今天可真是早。”

　　“嗯。”承徽懒洋洋靠着柱子，看着她逗鸟，感慨地说：“天天都是你喂她，过些时日你出宫了，啄啄该绝食了。”

　　“那我就把它带走。”沈冰云跟她开玩笑，“我一定把它养得更白更胖。”

　　“好啊。”她没有丝毫，笑着答应了。

　　沈冰云手上动作一顿，迟疑地看着她。

　　她身上只挂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杨妃色纱衣，此时风一起，倒有些冷了。合拢衣襟，走过去搭上孟冰云的肩，“带啄啄去宫外吧，只要小心不被南林侯炖了就行。”伸手摸了摸鸟儿细密柔顺的小脑袋，啄啄低下头，轻轻磕着她的手心，发现她手里没有吃的，傲气地扭过头，抖了抖毛。

　　她歪着头去逗鸟儿弯弯的喙，笑着说：“我们啄啄从小没有出过宫，你带它出去吧。”她天生容貌艳丽，但眉眼却十分温婉，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三分笑意，周身都仿佛萦绕着一股天真的温情，此时笑起来，更显得红唇明艳，眼波宛转，与身后朴拙庄重的殿宇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南屏手捧一碟玉米，笑着说：“殿下今天心情很好啊。”

　　承徽笑眯眯地点点头，抱着手臂在庭中闲晃，清晨的风越过宫门拂上薄如蝉翼的纱衣，忽然来了兴致，抬腿做了个朝天蹬，喊道：“你们快快快，给我拍照。”

　　只见她放下了腿，旋身摆了个拈花的姿势，杨妃色的大袖迎着风翩然欲飞，颇有一番世外仙人的超脱雅致。

　　侍女们忍着笑递来了手机。

　　“凑近一点。”承徽一边摆造型一边还指挥孟冰云，“你站这个角度拍的话有点失衡。”

　　孟冰云拿着手机取景，简直哭笑不得，只好又往前几步。

　　“偏了偏了，你站到那儿去。”她扬了扬下巴，“别站台阶上。”

　　“你已经够高够瘦了，我站台阶上怎么了，还能把你拍成胖子吗？”孟冰云快速按了几张，拿给她看。

　　“陈嬷嬷不在，小冰儿胆子倒大了不少。”承徽笑着拿陈嬷嬷压她，果然见孟冰云惊吓地吐了吐舌头。

　　陈嬷嬷是皇后赐给她的教养嬷嬷，前些日子家中出了事，回乡去了，她一走，整个灵夔宫都活泛了。

　　承徽冻得瑟瑟发抖，来不及细看，抓过手机就跑回寝殿，里间正开着空调，十分温暖，三两下蹬掉了鞋，“滋溜”一下就窜上了床。

　　众人早就习惯了她大早上毫无仪态的模样，各自散去干活了。孟冰云和南屏却是不行，无奈地追上前提醒她：“殿下别睡了，今天该陪娘娘用早饭。”

　　“唔，我知道。”她的声音从床幔那头传出来，“哎，小冰儿你这拍照技术还得加强训练，你师父看到怕是要气炸了。”

　　孟冰云的师父是灵夔宫的摄影师，不过外臣不便在内宫过夜，所以有时候也会教沈冰云和南屏一些摄影技术，只是她俩的水平忽高忽低，很不稳定。

　　承徽倚着靠枕选照片，细长白嫩的食指时不时一划，最后选了一张画面充盈的，想了想，发给项泽瑜。

　　项泽瑜果然没有睡，乐呵呵地回了电话：“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

　　“回家咯，开心嘛。”

　　“骗鬼啊。”他才不信，“你又欺负小冰云。”

　　承徽掀开床幔，看了眼孟冰云，面无表情地说：“项泽瑜说我欺负你。”

　　孟冰云顿时眼睛一亮，惊喜地凑了过来，“哎，是八公子吗？八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项泽瑜听见了，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我已经上飞机了，晚间就能到。”

　　全民偶像与脑残粉隔着她一个大活人就聊了起来，承徽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抬头看见南屏远远立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倒是比孟冰云更娴雅一些。

　　一上午都在清漪殿度过，给皇帝皇后念了书，终于等到他们用午膳，这才闲了下来。

　　孟冰云走到她身边，低声说：“胡春雨大人来过电话，说要过来接您。”

　　这应该是项泽廷授意的，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必了，告诉他我们自己过去。”

　　宫人们正在青云道上候着，承徽更衣出来，细细看了看孟冰云和南屏，说：“南屏跟我一起去。”

　　孟冰云脸色一白，紧紧抿着唇，神情变得极为不自然。

　　承徽知道她的心病，反倒笑着安慰她，“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今天准你半天假，去看你那位小郎君吧。”

　　孟冰云却拒绝了，“谢谢殿下，但冰云可以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的。”

　　承徽看了看南屏，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便说：“那就小冰儿陪我一道去吧。”

　　青云道停着她的专车，自她成年后，皇帝就指派了千牛卫陪同她外出，她辞谢了皇帝的优赏，只留下一位在身边，就是眼前的这位蒋星寒了。

　　蒋星寒出身将门，为人宽厚，并没有因为给公主做开车就放松懈怠，承徽很欣赏他的从容豁达，也有过在皇帝面前拔擢他的意思，但皇帝没有答复，想来是要再等等。

　　上了车，蒋星寒问：“公主去浔阳王府吗？”

　　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信息，回答道：“不了，去十二庭院的繁园。”

　　十二庭院是项泽廷的私产，坐落于河清坊，自他前些年封王之后，便将敬王生前钟爱的园林与其他几座园子都对外开放了，平日用作往来接待，也接纳游客观光游览，最为著名的要属十二庭院，几代经营，依山傍水，景致连绵，世人一时以能在十二庭院宴请为傲。

　　小时候偷溜出宫，都会跟着项泽廷去十二庭院看花，记忆里的敬王妃美丽温婉，待她极好，总是做桂花糖藕给她吃。

　　直到承平十二年的秋月，敬王项显恒代天子出巡西州，于兰雀河遇刺身亡，震惊寰宇。敬王死后没多久，皇帝就下旨另封了浔阳邑给项泽廷，又命他搬离毓庆宫。

　　宫中顿时流言四起，都说敬王一脉应该是失宠了。

　　项泽廷离宫后没多久，就传出了他要去地方上学习的消息。她跑去清旖殿求情，在廊下跪了整整两天，哭得快断气了。但是这一次皇帝没有心软，让人把她关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皇后夜里悄悄过来探望，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寄予厚望的儿子惨死边疆，明知其中蹊跷，却也不敢去深想背后的黑暗阴谋。

　　不管承徽有没有听懂，皇后还是向她解释，“徽儿，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你六哥好，你以后会明白的。”

　　她似乎是懂了。

　　皇后答应让她到时候送一程，她日盼夜盼，终于等到他来灵夔宫告别。

　　那时已近春天，项泽廷还在孝期，穿着粗劣的白色麻衣，在风口冻得寒冰一般，她摸着衣服单薄的料子，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十四岁的少年，遭逢巨变，骤然间要用消瘦的身躯扛起一家重担，这些年敬王待他并不像世人看到的那样好，他只有在宫里才是开心快乐的。

　　可是现在，他又要一个人面对未知的将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想拉他进来，“哥哥，外面太冷了，先进来吧。”

　　项泽廷摇了摇头，“我马上就走了。”今日是他离京的日子。他辞别帝后，还是想来看看她。

　　听他这么说，承徽一时悲从中来，抽噎着说：“哥哥的手这么冷。”转过身招来了女官烟罗，让她赶紧取一件披风过来。

　　他制止了她，“别忙了，我不冷。”又从身上抽出一柄折扇，递到她面前，“本来想等你生日再送你的。”

　　她胡乱抹了抹眼泪，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是一柄镶嵌了螺钿的扇骨，大骨上还雕了迦陵频迦，极尽华美。打开一看，是他的笔迹，画了只待韦陀的月夜优昙，细密的花枝缠绕，边上还临了她喜爱的诗：泣饮三更别月台。

　　她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哭着说：“我不喜欢这首诗了，好好的别什么月台，不吉利。”她心里难过得厉害，哭得仪态全无，赌气道：“我不要了。”

　　他一怔，垂下了头，低低地说，“是我考虑不周了，那还我吧。”

　　她连忙将扇子藏到身后，一脸倔强，“不要，我只是说说的，这是你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了。”

　　泽廷不由得苦笑，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傻瓜，想什么呢，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回来的。”

　　她也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蠢，嗫嚅着说：“我也给哥哥准备了礼物。”宫人连忙递上了托盘，她轻轻揭开布，露出一方青色的西州绢帕。

　　她知道项泽廷从小喜欢看西州志，一直很向往大漠风貌，就请教了宫里来自西州的博士，询问了印染之法，又花了几个月时间设计好图样，反复试验，才做了出来，本想等到他五月生辰再拿出来，没想到骤生变故，他这就要离开了。

　　手帕缓缓展开，轻如无物的绢帕随风扬起，她连忙伸手去按，不料他也伸出手来，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少女纤细的手指柔弱无骨，娇嫩的触感仿佛萦绕在指尖，他不敢细想，很快收回了手，面色如常。

　　她没察觉到这些，只是担心他不喜欢，“哥哥不喜欢吗？”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他将手帕小心折好收进怀里，仿佛心口就有了温度。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徽儿，我要走了。”

　　她的眼里顿时笼上了一片雾蒙蒙的水汽，声音也是哑哑的，“哥哥，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巍峨耸立的宫墙，每隔数十米便有羽林郎持枪而立，昂扬挺拔，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肃杀威严。

　　项泽廷收回目光，缓缓地说：“我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