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桡》蘅皋居士

1、望君

　　许念是许秀才的独女，上有一个兄长。
　　许念她爹是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她娘是个温温婉婉的江南姑娘。许念自然也是个文秀姑娘，且她生得肤白貌美，倒是远近闻名的。许念在外头，人家唤她念娘；在家里，父母阿兄唤她阿念；她一出生却是有个小名儿，也是父母给她取的小字，往后夫君才能唤的。
　　许念晓得，那个小字是望君。
　　她读过书，颇是认得些字，晓得那望君二字出自冯延巳的《谒金门》中的一句，“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许念后来想，有时候缘分乃是天定，改不了的。
　　许念原来有一门襁褓里订下的亲事，对方姓崔，单名一个珺字，长许念三岁，是隔壁村的。但两家父母因他俩娃娃亲一事，遂教二人青梅竹马一处长大，感情甚笃。
　　忽然有一日，崔珺不见了。
　　许念找人打听，说是被一部用马拉着的车走了。村子里的人不大见着马车，许念便也晓得带走崔珺的不是一般人。
　　后来里正说，崔珺是京中崔相公的嫡长子，当年战乱，却好一出狸猫换太子。时隔多年，那人却终于伏法，当年的真相也浮出水面。于是崔相公教人来接走了崔珺。
　　里正说，崔珺身份很是高贵，在京中会过很好的日子，往后，说不准还会尚公主。
　　许念不晓得尚公主的意思。
　　有一个人说，苟富贵，勿相忘。
　　里正却摆了摆手，这等人，得了富贵，哪里再会想到这里，说不好，以幼时长在乡野为耻也未可知。
　　里正说，总之崔珺不会再回来了。
　　村里数里正学问最高，众人都信他，纷纷附和，是，崔珺这小子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有人也考了个秀才，到外头闯荡了一番，回来说，崔珺已娶妻了，但京中的人都不晓得是甚么人，连面也没见过。
　　许念她爹娘叹了口气，到底要给女儿安排另一门亲事了。
　　许念却不信那些言语。
　　崔珺走的那一日，和她说：望君，你等我回来。
　　许念当时不晓得甚么意思，谁想次日便不见了崔珺。
　　许念在晌午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她习惯了每日的饭桌上给他留一只白面馒头，这会子他走了，也不晓得甚么时候回来。
　　许念想了想，到底仍是每天存下一只，藏在爹娘都不晓得的地方。
　　但馒头一天下来就坏了，许念遂一天换一只，每天晚上都揭开盖头看一看有没有被人拿走。
　　但是崔珺没有回来。
　　他大概不会回来了。
　　许念惦记了他五年，最终这样想。
　　会有第二个人唤她望君的。
　　许念嫁人了，嫁给当年那个传回崔珺消息的秀才。
　　许念和那人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生得和许念很像。
　　许念给女儿起了小名儿，唤作闻鹊。
　　许念一十八岁的时候，那秀才没了，落水救人时没的，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
　　从此只有许念一个人带几个孩子了。
　　许念廿岁的时候，正是最好的花信年纪，却得了疾病，转眼便要撒手人寰。
　　因是疾病，许念生怕是甚么疫病，生怕儿女染上，早早将三个孩子托付给了兄长，最后一程没让他们几个陪着。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
　　大抵是回光返照，许念忽然有了些思绪。
　　但她心里想的反而不是一双儿女，甚至不是亡夫。
　　眼前的一幕幕，却是她仍是少女时，与那个少年在一道的种种。
　　江南春色最好，那人推她荡秋千，轻声唤她“望君”，她便甜甜笑开了。
　　许念后来觉得累了，心里唤了一声“阿珺”。
　　她阖眼的时候，恍恍惚惚觉得外头一阵喧闹，再来就是门帘忽然晃了一晃，钻进一个人，春光也洒进来了。
　　许念到底没有看到，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郎，一袭锦衣，跪在她榻前，拉了那已渐渐流失了温度的手。
　　进来一个太医，看了一看，摇摇头，说：侯爷，节哀顺变。
　　崔珺挥手教那人下去。
　　崔珺踉踉跄跄站起来，伸出手，轻轻拂过她面颊。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似乎只是睡着了，嘴角甚至带了一抹浅笑。
　　崔珺的手指缓缓向下，握住了她的手
　　“望君，从来没有旁的人。”
　　“你做甚么不等我？”
　　“这些年我给你写的信被人扣住了，你才不晓得我的去向的。”
　　“望君，我给你请了诰命的。”
　　他说不下去了，怔怔看了一会儿，跪下来，把头埋在她榻前的被褥里。
　　望君，我来迟了。
　　望君，你怪我罢。
　　望君，我晓得你养了一个女儿，唤作闻鹊。
　　阿珺回来啦，你累了这样多年，便好生睡罢，往后，我伴着你。
　　来世，我们永远不要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