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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说是殓房,实为经历司后院外的废宅,听闻先前是一鳏夫所住,无亲无故守着一分田过活,人死后连田带院一同废弃了,提刑按察司便收了这屋留给经历司作殓房,院中物件齐全,尹姝忙时也会在此支榻休憩。

      她挑了块干地,托司役们掘土,坑不需深,三尺足以,因有三具尸体,索性将坑挖得大了些。

      “这验尸之法可有依据?”

      尹姝摞了摞散柴,回头就见卫骧立于她身后,“回卫大人,这是湖广一代风俗,为洗罨法的一种,即是挖一大坑,以火灼烧至热,倒入醋酒后置尸体于坑底,再在四面放火堆续热,如此尸体上的伤便能显现出。”

      “尸体烧不坏?”

      “烧不坏。”尹姝毅然:“尸体软透便可抬出,不过这法子只能在冬寒之际才可用。夏秋过热就会伤皮肉,适得其反。”

      尹姝见卫骧上下掠了自己几眼,以为他还要问话,却不想他只闷闷一声“嗯”了一声。

      今日得见了半日,她也算摸清了些卫骧的脾性,总之就是,在他面前少说话多做事。趁着卫骧没喊住她,她赶紧抱了一捆柴就往坑的另一侧去。

      “卫主事当真在此处啊!”

      未见人,先闻声,尹姝也停下步子,眯着眼往屋前瞧,就见施施然走出一老者,虽上了花甲之年,可步子稳健,精神矍铄。

      正是提刑按察司副使刘豫。

      卫骧稽首:“刘大人。”

      “哎哟,刘大人,您来了。”廖向征才见刘豫露面,就忙不慌上前搀扶。

      刘豫不叫他扶,不耐地摆摆手,“有人与我说了,你今日办事不利,惹了卫主事不快。”

      他右手一抬,便可见他小指短了半截。

      那是处断指,听闻早年有女真族偷潜入辽东,都司派兵搜查时他也在其列,后女真人暴露,刘豫与其周旋时被砍了小指,还坏了经脉,终是不可再挥刀,这才调至按察司。他对此倒不在意,有不知情者多看上两眼,他也不避讳。

      廖向征懊恼,“哎哟,是哪个碎嘴的又去叨扰刘大人了,这事的确是下官没办明白,下管知错,任凭大人责罚。”

      刘豫知晓他这嘴皮子如何厉害,也不理他,只上前对着卫骧一拱手,“辽东近日太平,鞑靼女真也未生事,底下这些人也就散漫了些,卫主事见谅。”

      卫骧颔首,“自然。”

      刘豫四下看了看,“是尹姝验尸?”

      被点了名的尹姝不好再做缩头乌龟,探出身行礼,“见过刘大人。”她这小破庙平日无人走动,今日一来就来三尊大佛,她实在应付不过来了。

      刘豫笑笑,“听闻卫主事不放心用她呀。”又道:“这姑娘是个胆大心细的,能成事,一年前替我破了一桩案子,我才让廖经历将她留在经历司的,卫主事做事谨慎是应当,若信不过她,那便信我,我来替她作保,如何?”

      卫骧回道:“刘大人哪里的话,既已用她,便放心。”

      这话一出,尹姝就知道若她验不好尸卫骧要逐她出经历司的话也传入刘豫耳中了。

      她虽只见过刘豫三回,可他对她也算关照,算上这次也替她说了两回好话,她第一笔赏银一贯钱便是刘豫给的。

      有了人撑腰,尹姝腰杆笔直,“多谢刘大人。”说话有了底气,声音自然也是洪亮了许多。

      卫骧见她一脸“小人得势”的模样,唇角微勾,轻嗤了声。

      刘豫摆摆手,“快去。”

      **

      掘坑烘土、沃醋热尸,一步都不得少,整整耗费了两个多时辰。等着等着,眼见着天黑沉了,风雨之势也压了过来。

      “好了吗?这天都快变了。”廖向征坐立难安,关尧验尸半个时辰,她倒好,还未验就先捣鼓了半日。

      尹姝戳了戳尸身,肉质已松软,“快了快了。”

      廖向征气结,一个时辰前她就说快了,这会儿工夫了也不见好啊,莫不是忘了那头还有两位爷等着吧。

      “我说你真是……”

      “好了!”尹姝直起身,掸了掸尘灰,“大人派人将尸体抬出来吧。”

      廖向征松了口气,赶紧命人去了。

      尸体依次排开,经火那么一烘,尸油都冒出来了,风一吹,尸气杂着焦味,别提多呕人了。

      好在邹氏方才途中晕厥,被她那大儿媳带去照看了,此刻见不得这惨相,否则必定又是一顿哭天抢地。

      尹姝跪下身,往尸体的臂、颈、胸腹,腿处敷上藤连纸。

      天有些暗,她顺手点了一盏烛。

      卫骧在一旁看着,她手中极快,却是有条不紊,“你还是觉得尸体会有外伤?”

      尹姝敷上最后一张纸看向他,“大人可还记得民女说过这掘坑热尸是湖广的风俗?”

      卫骧颔首,“嗯。”

      “开春后日子温热起来,再用此法不仅不可验死尸伤,还会促使尸体腐败,重置两三回,尸体就趋近焦赤,一点伤痕也验不出来了。曾有仵作贪受贿赂,以此法毁了尸身来替凶手脱罪。”

      “你的意思是,有人也借此法掩盖伤痕?”卫骧若有所思。

      “不无可能。”天又阴了三分,尹姝点了一盏火烛,“民女初见尸体时就觉着奇怪,那尸体虽僵冷,可腐败得不像才死两三日,若天热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天寒雪未化,前两日还下过雨,按理说尸体不会坏,如今这般倒像在是掩人耳目。不过这还得看过尸后才可下定论。”

      从肩胛至手指她一处不落,不见伤痕便又抬起尸体验查后背,可两手并用,抽不出手去端火烛了,她此刻正盯着脊骨无暇分神,“还劳烦来一司役替我掌灯。”

      话音刚落下,一支火烛就端了过来,身侧骤然一亮,眼前的骨位也清晰了,她也未多想,便专心验尸。

      不过这小司役也是不错,她手一抬就知要挪位,手又极稳,火光也不带晃。

      她验尸的目光不自觉移向身旁。

      小司役这端火烛的手……也是难得一见。

      长指算不上瘦削,可胜在骨节分明,掌中有茧,却又不显得厚实,还有些文人执笔的隽秀。

      她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还会验活人?”

      身旁的小司役说话了。

      嗯?尹姝手一顿。话说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她缓缓抬起头,看清面容后尴尬地扯起嘴角,“卫大人——”

      尹姝说出这句话时气底也是发虚,她方才明明说的是让司役来掌灯,怎么会是卫骧?

      她还偏盯着人家手瞧,这下好了,被捉了个现行,这脸都丢到山海关了。她羞赧垂眸,埋着头,故作镇定在那验起尸来。

      可是……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原以为那手的主人是司役,便也未多想,可若是卫骧,那就不对了。

      他掌中生茧,是指根与掌心相接处,那是常年握刀剑的人才会有的。可他又是刑部主事,从文官,笔握之时是指间生茧子才对。

      若他先前是武官,那为何好好的应天府不待,要千里迢迢来山东做个清吏司主事?

      “将头仰起。”身侧的卫骧又发话了。

      尹姝思绪被打断,生怕再出错,她不敢再去想其他,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可还是应了他的话,乖巧仰起头来。

      却没料到正对上卫骧目光,只见他眼中流露出“此人确实不太聪明”的惋惜之色,他叹了声气,满是嫌弃:

      “尸体的头。”

      尹姝:“……”

      她脸涨得通红,心也飞快跳起来。她还听见了刘大人在一旁极力压制的轻笑声。

      丢人,太丢人了!尹姝也不知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频频出岔子,只怕今日一过,经历司真就留不住她了。哎,当真作孽啊。

      她不敢再懈怠,扶着女尸脑后,手往颈后一托,尸体便仰面露出前颈。

      “大人!”她眼前一亮,方才诸事瞬间被抛之脑后,指着指其中一处,“这有浅痕。”

      确切来说是四处指尖大小的斑块,颈左一处,右三处,斑痕极淡,藏在发腐的绿斑一侧不易瞧出。

      “这是……”廖向征捂着鼻凑近身,看了几眼也看不出是什么,也不敢开口。

      尹姝将左手掌心覆在尸体颈处,收力一提,作掐喉的姿态,那四处斑痕不偏不倚正对上她的指腹,“是掐痕。”

      “什么!”廖向征惊骇,“那这邹林氏是被人掐死的!”

      “也不是。”尹姝收回手,“虽有掐痕,却不致死。被掐死重者面部青紫,轻者口唇发绀、眼下有血珠,她身上却一处也没有,可见死因有他,虽不是掐死,可毋庸置疑邹家当夜有第四人在场。想来是这邹林氏夜里醒来过,被这人发觉了。”

      “凶手!那必定是凶手。”廖向征眉头竖得三丈高,“方才卫大人还放了张衍回去,下官这就再派人将他捉回来,想来他就是贼喊捉贼以此洗清嫌疑。”

      “廖经历!”刘豫沉了声,“未有证据就一口一个抓人,你这般轻率如何做事!”

      廖向征赶忙收了声,不敢再开口。

      刘豫也走上前,“尹姝,可还有别处外伤?”

      她又看了一番,摇摇头,“没有了。”

      卫骧吹灭了火烛起身,“那张衍一夜未出,此案与他无关不必管他。倒是邹氏婆媳二人,暂且不知凶手意图如何,还是将她们安置在经历司为好。如今既已验明尸体异样,那案子便要重新定夺,今日天已黑,待明日一早先去邹家搜查勘验再议。”他看向刘豫,“刘大人不会怪卫某僭越吧。”

      刘豫道:“卫主事哪里话,既已成命案,那本就归属刑部管,提刑按察司插手才是不妥,卫大人一来辽阳便遇上此事实在是我失职,是我劳烦了卫主事才是。”

      “应当的。”卫骧微微颔首,回头看向摊手而立的尹姝,“明日一早,你也来邹家。”

      “是。”尸都验完了,她去做什么?

      ……

      卫骧说完便与刘豫一同走了,走前廖向征还不忘向她叮嘱两句:“速速将尸体都收拾了,明日入殓。”

      “是……”

      见大人们走了,众人也就散了。司役将后院的门关上,便真正将殓房围进经历司中了,夜里有人值守,她便也不在怕的。

      这雨也是赶得巧,人一走,就下起来了,徒留尹姝一人留在殓房边写着尸状边望窗外。

      她未带伞,反正也走不出去,倒不如在这老老实实拾掇等雨停。

      这人来时赤裸.裸的,走时自然也要清清爽爽。尹姝给尸体拭身洗面还更了新衣,拜了三下后才在脚踝处套了根绊脚绳。这是老祖宗的规矩,据说是雷雨天会诈尸,这绊脚绳束缚能让尸体起不了身。

      尹姝尸体见得不少了,不在怕的,可这诈尸……她一想到尸体腾坐而起,那双死眼盯着她就有些不寒而栗。

      她将覆尸黄纸盖在尸体上,又拜了拜,赶忙提着步子走了。

      等她这番拾掇妥当已是半个时辰后了,可这雨毫无偃旗息鼓的意思。她想着再等等,若雨还不停,就索性宿在经历司中,可无人替她捎个口信,只怕祖母见她这么晚了还未回去要担心。

      尹姝越想越觉着自己还是再等等罢了,即便晚些还是要回家中的。

      正想着,幽黑狭长的廊道中突然有烛光一晃,她停下步子,可是除了风雨声却不见其他声。

      若她没有瞧错,方才地上有一道黑影闪过,她极力压下声不敢动弹。

      如今她人在经历司,本该不在怕的,可半年前出了一档子事儿,那时别庄死了人,尸体送至殓房,还在验尸之际,那凶手就偷偷潜入要来个毁尸灭迹,好在巡夜的司役正路过,她才躲过一劫,事到如今她还心有余悸。

      雨声淅沥依旧,外头的动静不再,尹姝试着往外挪步,那头似有意为之,也是一动。

      地上赫然映了一道长影。

      尹姝吓得往回一缩,“谁?”

      那黑影在她这一声下不再动。

      “是我。”

      是卫骧。

      “卫大人……”这声她不会再认错,余悸未退,她犹豫着上前,这都半个时辰了,卫骧难不成一直在经历司中?

      “为何还不走?”显然他也未料此时她还在这儿。

      “正要走了。”可雨大,走不得。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似乎在看她。

      昏暗的夜色中,一只手伸了过来,这一回她看清了,是一把油纸伞。

      尹姝不敢接。

      “拿着。”卫骧语气不容拒绝,“我让司役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人,民女认得回家的路,自己可——”

      “我不想明日一早又多一桩命案。”

      尹姝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这说得是人话?

      不过细想也不无道理,如今命案未查,凶手未捕,她在明恶在暗,她雨夜一人是不太妥当,“多谢大人。”

      尹姝伸手就要接过卫骧手中的伞,却又听他冷不防一句:“看样子的确是不必了。”

      嗯?尹姝不解。

      未等问出话来,便见卫骧视线向着经历司外一转,尹姝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见一道身影打着伞匆匆而来。

      屋外风雨不绝,来人撑伞缩着身也还是湿了半边袍衫,却将怀里另一把伞与一盏油纸灯护得极好,一点雨也不沾,他抬眼就见着尹姝立于廊檐下,又惊又喜,“尹姝,好在你还未走。”

      尹姝一愣,“张衍,你怎么来了?”

      “你祖母说你还未回去,今日出门又未带伞,她忧心你,唤我过来看看,若你忙完了便送你回去。”他说着又抹了一把沾满雨水的脸,将手中的伞递了过来,这一递他看清了尹姝身侧还有一人,吓得话不利索,“卫,卫大人!”

      尹姝接也不是,拒也不是,张衍大老远来,不好叫他白跑一趟,可卫骧这头又不好驳了面子。

      犹豫之际,倒是有人比她先一步收回了手,“既然你的这位小郎君来接你了,那便跟着他回去吧,案子明日再议。”

      什么她的小郎君!

      他这是听到邹氏那句“她与张衍暗度陈仓”的胡言乱语了?瞧这架势,必定叫他也听着了,误会,这是误会!

      “大人……”可想要再解释也来不及,卫骧早已转身入了经历司中。

      尹姝无奈叹了声气。

      “尹姝,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张衍,今日多谢你了。”尹姝见张衍凉意袭身,不再拒绝,顺手接过伞撑起迈入雨中,“其实你不必特意跑一趟,我自己能回去。下月塾师讲学教习,你该在家好好念书的。”

      “你一人走夜路我哪里放心。”张衍见尹姝担心起自己来,羞涩地挠了挠头,“今日的书我都念了,更何况温习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夜里灯油暗,还费眼睛。今日之事叫我母亲担忧了,你验尸之时我才未去,是因案子棘手才耽搁这般久?可验出什么来了?邹兄当真是被人所害?”

      他知避嫌,不与她走得近,只走在她身侧一丈远处提着灯不快不慢走着。

      尹姝心中藏事,张衍的话也是听了三三两两,未得大人之令她不得透露与案子有关之事,只应了声敷衍他,“明日你就知道了。”

      张衍自知不好多问,便也不开口了。

      尹姝忽而步子一顿,回身看向经历司。

      “怎么了?”张衍也停下来。

      “没什么。”尹姝摇摇头,“走吧。”

      经历司中只剩零星点着几盏烛火,方才她所站之处空无一人。

      是她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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