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无异》关外青衣

21、第 21 章

　　小丫头得了颜絮给的准话，当日下午，教坊司的司籍便造访府上。
　　司籍并非独自前来，一并来的还有司艺，还有一个身形有些单薄的姑娘。
　　门房把人迎进院，颜絮那边已经得了信儿，带着小婵从里面迎出来了。
　　“大人安好。”颜絮敛衣，福了福身，小婵跟着行礼问好。
　　“不必多礼，”司籍虚扶了一下，道：“今日找你是有要事相托，来得匆忙，你莫介意。”
　　颜絮直说不敢，便引来的一行人往迎客的厅堂里去。
　　颜絮一边走，一边与司籍、司艺二人叙些闲话，小婵则在一边频频打量那瘦削的姑娘。
　　每看一眼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句好看、俊俏、秀气、娇美，几眼过后便开始词穷了，但词穷也不妨碍她继续偷偷瞄这陌生的女孩。
　　那姑娘一直低着头，显得很是温和顺从——其实也显得有些木讷，若让教习们看见了，肯定要骂一句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
　　只是小婵却很难把“小家子气”这个词儿和这姑娘放在一处。
　　她觉得这女孩身上另有一种奇异的特质。
　　好像是……叫书卷气？
　　小婵苦思冥想，一时不留神，就把眼神粘那姑娘身上了。那姑娘被盯久了，冷不丁就动了动脖子，偏过头看了小婵一眼。
　　小婵正神游，被这姑娘抓了偷看的现行，还兀自有些反应不及，那姑娘冲她友善地笑笑，又垂下头继续跟在司艺后面走。
　　小婵这才彻底回神。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觉着这姑娘看正脸更俊了，等笑起来就更好看了。
　　就是瘦得像大病……那什么大病初愈一样。
　　气色也不太好。
　　要是能胖点儿就更好看了，她在心里暗暗地想。
　　到了正厅，颜絮奉司籍在上首坐下，司艺不敢与司籍同坐，坐在司籍下首，颜絮坐在最末，那陌生姑娘立在司艺后头。
　　外边仆役点好了茶送过来，小婵忙前忙后布茶，等小婵忙妥当了，司籍才道：“皙玉，我此番来，是想托个人给你教导，就是不知道，你可抽得出空闲来？兰侍中那边，又是否会有不妥？”
　　颜絮依旧没看那陌生姑娘：“工夫是有的，兰侍中也向来不管我这些事，就是我从没调理过人，不一定能办好大人的事。”
　　司籍摸了摸胡须，点头道：“那是极好，我信得过你，你就只把你的真本事让她学上二三分，我就不能更满意了。当初玉华就很好，你就如带玉华样教她就好。”
　　贾玉华当年只是跟颜絮学艺，在教坊司里，单单学登台表演的技艺算不得调理。而招待客人时的迎来送往，周旋暖场，另有他人指点。
　　颜絮听明白了。
　　司籍瞧她又点了头，才略一颔首，那陌生姑娘从司艺身后走出来，走到厅中，福身，不起。
　　“这个是湘儿，”司艺道：“前日进来的新人。湘儿，这是颜絮娘子，是教坊司近十年里数来头一名的花魁娘子。”
　　“湘儿问娘子安。”姑娘福得更低了些。
　　颜絮这才细细打量这女孩。
　　“长得好。声音也好。”颜絮点着头夸道。
　　还有一句不曾说。
　　这通身的气派更好。
　　教坊司里，瞧着就让人觉得“贵重”的女孩儿极少，每调教一个，都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金银，更何况，不是所有被斥重金培养的女孩子，都能养出“贵”的气派来的。
　　四五个里难养出一个。
　　“还不拜见你师傅？”司籍听见颜絮夸湘儿，才道：“颜娘子是花中魁首，北巷里不知多少人想得这状元花一句指点。她要看不中你，我也不好强塞你给她。”
　　湘儿听了毫不含糊，变蹲为跪，朝向颜絮，动作很快但一点都不仓促，看得颜絮睫毛微微颤了颤，之后就是一个头结结实实磕了下来：“湘儿拜见师父。”
　　这头磕得出乎颜絮预料。
　　“不必行这么大的礼。”颜絮起身要扶她起来，却让司艺按住了：“你该受的。就算你什么都不教她，只在你跟前走过一圈儿，她在教坊司就不是等闲人了。不知免了日后多少作践。”
　　颜絮这才受了礼。
　　“该教的我都会教给你，只是不必叫我师傅，叫我声姐姐就成。”颜絮道：“教坊司教技艺的，能被人叫师傅的，都是大家，我还够不上。”
　　“这是你师傅自谦。”司艺道：“她不是大家，只是因着现在还是花魁，等她从台前退下来了，便也该叫大家了。”
　　湘儿直起腰，脸还微微向下压着，只是微微地笑，不接两个人的话。
　　司艺说着，眼神在小婵湘儿间转了一下，然后给颜絮使了个眼色，颜絮看得明白：“既然这样，湘儿这段时间就是我的人了，可是要留在我这儿？”
　　“自是要的，不然大人怎会问兰侍中？”司艺道。
　　“两位大人放心，我晓得规矩，兰侍中也是顶守礼的人。”颜絮顺□□代道，女孩的脸色好像微微变了一下，但又好像一直是那个样子，“湘儿以后住这里，小婵，你带湘儿去府里各处走走玩玩，熟悉一下，湘儿别太拘谨。还有槐花儿，小婵你带她和槐花儿见见，你们仨小姑娘一道儿玩会儿去。”
　　小婵听了，便上前带湘儿出去了，两人临出去前，司艺拿了个纸封儿给颜絮：“这是五百贯钞，你这儿什么东西都精细金贵，我不好叫你教她还要白养着她，这是她半年的使费，时候过了还会继续送来。”
　　厅里只剩下司籍司艺和颜絮。
　　“就算这吃用都比照我来，一整年也花费不了五十贯。”颜絮摇头道：“不算兰侍中那边，我的支出大头都在置办衣饰香药上，隔三差五还要燕窝之类的补补身子养养气血，她现在一没挂牌，二是青春年少，这两样她都用不上，光是平常穿戴和吃住——我再给她养养身体——花费不了多少。”
　　“再有，这教坊司，穿着插戴终究与外头不大一样，我怕乐户穿戴的上等衣饰给她置办多了，把她那身罕见的好气度给养俗了。”
　　“之前那谁说要花一千两请你教她跳舞，你都嫌累没去，我们用五百贯让你教个人整整教半年，歌舞琵琶箫管能学会什么教什么，这么一比较，我们已经是借着官帽欺负人了。”司籍捋须笑道。
　　“她那是要搞噱头，拿我扬名，别人看不出来，两位大人还看不出来吗？”
　　“哈，但你也值这个价儿啊。”司艺笑道，随后话锋一转：“皙玉你见多识广，也是一眼就看出来湘儿气度不像寻常人家了吧。”
　　“是。岂止不像寻常人家，不寻常的人家里，这样的闺女，恐怕都很难得。”颜絮应道，但没有多问一句。
　　司籍心里满意。
　　司艺接着道：“这是前几日里落罪的洪家的嫡长女。——对了，你家兰侍中，算是她的亲娘舅了。”
　　颜絮有猜过湘儿是洪单朱等几家的落难闺女，但不曾想过湘儿这还能和兰侍中有这般关系。
　　“兰侍中是兰家主的庶弟，湘儿的生母洪门兰氏是兰家主的胞妹，兰氏、兰侍中两个，是嫡庶姐弟。”
　　颜絮理了理思路，“大人和我说这个，是想让兰侍中？”后面她没说。
　　“不是想让兰侍中照应她。”司艺道：“兰氏过世多年了，我问过湘儿，她和外家走动不多，洪兰两家关系本就不亲密，只是结亲后稍微亲密了一些。此番洪家出事，兰家很快就撇清了自己然后置身事外；两个兰家外孙落难，她这边兰家并未打点过，我打探了一番，她弟弟那头，发配前兰家也没关照。”
　　颜絮大概听明白了：“不让兰侍中知道她？”
　　“是。她说上次见到兰侍中已经是三年多前了，兰侍中未必认得出来她，但……还是怕真打上照面的。”
　　“我晓得了。”颜絮苦笑：“我是感觉，这两个人面对面也认不出来的。只是既然有这样前缘在，又何必送她来我这儿？”
　　“别人不一定用心，我和大人，只信你。况且，外教坊里，找个比你强的，”司艺摇摇头：“痴人说梦。”
　　颜絮又问：“大人送她来我这儿，是想让她，达到什么程度？”
　　或许该说，目标是哪位贵人。
　　“湘儿是洪司空独女，洪司空于我有恩，他女儿沦落教坊，我不好坐视不管。”
　　颜絮神色不动，等司籍继续说。
　　司籍又解释道：“教坊司不是什么好地方，能不来自然是不要来，所以，挑人的时候，我故意跳过她了。”
　　“只是，不成想，她和另外几个长得出色的女孩子，晚间被掖庭退出来了。想是碍了……的眼。”司籍把“宫里贵人”四个字含糊说过去了。
　　司籍心里也是无奈。
　　掖庭是干粗活的地方，轻点儿的活计是洗衣淘线，挑鲜果，重点儿的还有舂米劈柴之类的，少有露脸的机会。长得好点儿又如何？几个月劳苦便能摧折得少女颜色全无。
　　便是有好运的，隔几个月被调到宫室里去做杂役，那也是去的是花园或者无主的宫室，有主的宫室由不得掖庭随意安人进去。
　　哪来的面见天颜的机会？
　　然而贵人还是未雨绸缪地把这几个出众的小姑娘遣出来了。用的借口，还是宫里人手冗余，难道要留这些身体单薄的罪人在宫里享福吗？
　　真是冗余怎么只赶了六个人出来。还挑长得体面的打发。
　　虽说另几个论颜色比湘儿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这被掖庭剔出来的，教坊司不要的话就只能去做官婢了。做官婢大多比在教坊落干净，但在教坊司里，我还能照顾她一二，若是做了官婢，被人强占了、虐打了也无处讨理。我就点了她留在教坊了。”
　　“她是洪家独女，颜色绝顶好，气态也是端庄高贵，技艺上还颇擅书画，这底子是顶好的，即便出身教坊，若给达官贵人做侧室，她体面，贵人也不丢人。”
　　还有一点。
　　司籍也能得一方青眼。
　　“大人属意哪位贵人？”
　　“渝陵王。”
　　“这——使得。”颜絮又回想了洪湘样貌体态，赞同道，但很快她又注意到了司籍的说法：“侧室？可是要她……做侧妃？”
　　“她可以。即便流落教坊，她也是洪家的女儿。只要你教好她，让她能抓住……的心，至少能保持受宠的体面，侧妃于她，并不难。”颜絮并不言语，还在考量这想法是否可行，只怕司籍期望过高，洪湘出身教养再好，如今也在教坊司里走过了，司艺这时轻声道：“……当今可还没有儿子……”
　　颜絮一惊。
　　“渝陵王……也没有。但……不管湘儿有没有生育的福气……渝陵王，不敢往府里抬和高门有关的女人……更遑论侧妃。况且……湘儿身体，也很健康。”
　　“湘儿若是有福，做了渝陵王侧妃，对你也有好处。你难不成真想在欢场里过一辈子？”司籍道：“等三十岁人老珠黄了退下来做个秦楼楚馆的教习？或者一直让兰侍中在外头安置着你？”
　　“湘儿若是做了侧妃，哪怕渝陵王在当今面前大气不敢出，苏家那位，也不敢扫渝陵王面子。”司籍加重了语气，道：“等那时，你可能已经二十七八了，苏家那个耽误了你许久光阴，气早消了，再有个兰侍中以外的贵人帮你，他肯定就坡下驴。到时，你脱籍，只是渝陵王一句话的事情。”
　　“再说……渝陵王，毕竟是天子堂弟。别人不敢驳苏……的那个借口，他是敢的。”
　　颜絮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司籍、司艺皆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颜絮看了看司籍，又压低了声音和司艺道：“你和大人提一提……科举如今复开了，虽不知能有几年……但，这状元花之类的称呼，以后，尽量别提及。”
　　司艺脸上本还笑得轻松，被颜絮提醒过后，那妆容精致的脸上便有些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