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玉珑城

6、无

　　他那个时候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皮薄肉嫩的，骑在师傅头上胡作非为。老师傅不过六七十,终年一身蓝马褂，白胡子蓄了一把，常被那淘气的徒弟翻来覆去的倒腾。他也不生气，乐呵呵的教他一字一句的认曲儿。

　　老头嗓子极好，一口京腔唱得字正腔圆。他就好奇了，明明老头是上海人，怎么京腔倒是地道的很老师傅滴溜溜的转了转浑浊的老眼，笑骂着赶他去吊嗓子。

　　“喊一”他听到“吊嗓子”三个字，一下子失了魂，垂头丧耳的捧起了曲谱。见他离了自己，老头叹了口气，眼见着四下无人，鬼鬼崇崇的溜进了地窖，抱出两坛土封口的女儿红撒腿就跑。

　　后边还切着菜的小伙听到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拿着菜刀冲了出来，急跳脚的喊他他也装聋,死不回头，看得出是个惯犯。

　　他早就竖起耳朵听后边的动静了，书歪到椅子腿那了。他得意一笑，丢下书偷偷摸摸的跟着老头一路走街串巷，七转八折的，把他人都绕晕

　　老头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山头停了下来。这山很是荒凉，昨日的大雪盖了山头，野草和刺藤倒是生了不少。老头径直上了山。又走了一段路，老头小心翼翼的扒开一寸长茅草，露出后面一方低矮的墓碑。他急忙刹住脚，心虚的往草后挪了那。

　　“老伙计，好久不见啊。”老头开了一坛女儿红，故作风雅的捞起了碑前的酒樽，抱起坛子往里灌。他看着酒漏了不少，一点都看不出心疼。“撒了就当给你尝尝鲜了。”他嗬嗬笑着，像-一个漏了风的破音箱。

　　躲在草后的小孩好奇了，谁能让嗜酒如命的老头不气不恼的撒了他最爱的女儿红他拼命伸长脖子，特别想看看墓碑上刻的是谁的姓谁的名。

　　可惜被老头的身体挡住了，他好不懊恼，又心不甘情不愿的缩了回去。老师傅自饮自酌了会，忽然像失了兴致，快快的扔了酒杯。“你总不爱讲话，对着戏本的话都比对着我的多。”老头对着坟墓抱怨着，平日里油腔滑调的声音含着点委屈，把小孩渗出一身鸡皮疙瘩，“今天那个小屁孩问我京腔哪学的，嗨呀，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老头顿了顿，背影有些佝偻，“当年就是你要我学这傻了吧唧的东西，我当真是-点都不喜欢。

　　是吧，傻了吧唧的!你明明也这么觉得!他心里升起--阵诡异认同感，又忽然意识到不可思议:这还是那个天天夺命连环催着他练京腔的老头吗他瞪了眼，耳朵恨不得再长出一尺来好。

　　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干净净的蓝马褂上粘了脏雪和泥土，他快要把眼瞪穿了:老头这是疯魔了这这这怎么不管他那英俊潇洒的形象了

　　“得嘞，反正你就是不理我。”他看见老头靠在坟墓旁，听着他喃喃自语，“不就是当年第一眼把你认成个女娃子吗，谁叫你穿一身花裙子还涂脂抹粉的，还一口一个哥哥抱....后来我不是认错了吗怎么着还气着呢”

　　“好好好，是戏服是戏服不是花裙.....”老头又直愣愣的对着坟墓认错，态度比起对他好的出奇，“......你要包容嘛。”

　　“脾气好也不是你一次次犯错的理由啊。”

　　老头好像迷迷糊糊听到他爱人的声音，和以前-样的，带着一点点无奈的轻灵。

　　.嗯，错了。”老头献宝似的捧着女儿红，借机转移话题，语气透露出得瑟，“你看，你最爱的!我每次都给你带... ..你喝到了吗’

　　“哎，不能这样啊。后厨那老爷子每次都抓着你训....家年纪也大了，以后就不用给我带

　　老头泪眼婆娑的抬头，他的爱人穿着坠楼前的那身红戏服，扮着俏新娘对他笑，眼睛明亮透彻:“我才不会跟你分开。这出戏到头了，我还是跟你在一一起。我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老头觉得他的爱人胆子特小，踩死只蚂蚁眼眶都能红好久。但那一-次他真的好勇敢啊，那么高的戏台，没有退缩的就跳下去了，最后看他一眼还是带着解脱的笑。

　　人们说戏子真恶心，怎么能爱上-一个男人呢

　　到最后他只有-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啊。

　　老头靠着坟墓，闷下了一大口酒:“早就不是了....后厨现在来了个小伙子，比当年你我还年轻，我就要偷不出酒啦。” 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以后你就没有酒喝......跟着我是不是亏”

　　“哪里会嘛，我最喜欢你了。你没有酒我也跟着你。”那声音轻轻笑，勾着回忆，“当时你只唱一首情歌我就决定这辈子要跟你了，你不要总这么不自信啊。

　　“.....老头酒喝多了，抱着坟墓睡的正酣。他总算能探出头来，轻手轻脚的推开老头，定睛一看，坟墓上刻着两个小小的名字，其中一个镀上了金边。

　　那么小的名字，那么阔大的墓碑。就像是存在万丈红尘中的他们，卑微又坚韧的生存着。

　　而总有一天，他们也能堂堂正正的走在世人眼中，阳光倾洒在他们相牵的手上。

　　老头余生总是在懊恼着，怎么自己就没有他的爱人那么勇敢，还不敢在阳光下亲吻他漂亮的眼

　　他那么好，走出去别人都会对他赞不绝口的。

　　老头梦见他的爱人了，他就是他眼中的飞鸟。

　　老头还活在世上，想亲手为自己镀上金名，想亲眼看着他们能被鲜花和祝福包围。

　　他似懂非懂,觉不出什么乐趣来，只觉得这地上有些冷。他搀起老头往家里走。

　　下山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天气恰好放晴了，雪在消融，青葱的草苗和嫩叶又冒出了头。

　　一切都有新的开始，他回想着老头醉醺醺的背影，有些感悟。

　　大概这便是他想见的雪尽过后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