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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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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人.
商客x戏子
“是你说过要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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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扬起的是驼铃声,清脆高昂,一叠声的起落;眼前是长安千年的城门,笼着细雨和风。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苔上,商队入了城。
年轻的公子哥面如冠玉,眼角嵌着一颗小小的痣,笑起来时像钩子一样钩人心。他坐在打头的青鬓马上,随着哒哒声起起伏伏。
“陌公子回来了---”
老奴的声音无限拉长,直愣愣的闯进长安平静的千百闺阁里。女儿家含羞带怯的不经意丢了手帕到大街上,仿佛一夜间就从这瑟瑟寒秋回到了锦瑟之春。
陌玉无精打采的趴在马背上,发冠斜斜的扣着头发:“喂,小赵,你说我这几年都没回了怎么还是这么受人待见啊。”“陌公子才富五车、风流俊俏。”小赵翻了个白眼,头也不抬继续赶车。“啧,只会拿老一套糊弄我。”陌玉转着手中的狗尾草,手指白皙纤长,看不出是常年奔波在外的人,“罢了罢了,毕竟说的也是实话。”
“噗--”清脆的笑声从邻边传来,雌雄莫辩,天然风情婉转。陌玉挑眉,从马背上坐起,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敢问小姐芳名?”车帘掀开一角,里边幽幽暗暗,看不清那人面容:“寻我?离人居。”“陌玉定不负所约。”帘后人轻笑,马车超过陌玉,向着长街尽头驶去。
陌玉正得意的朝小赵比了个手势,小赵无奈一笑,下马去路边打听离人居。
“公子……离人居里可都是娈童啊……”
“好啊,男子更好,今晚就去。”陌玉叼着狗尾草,懒洋洋的笑,“我陌玉哪里去不得?”
陌玉自小没爹没娘,靠乞讨过活。当年商队路过长安时他还是个瘦的只剩骨架子的脏乞儿。领头人动了善心,而他偏偏洗净后面容白净讨巧,又生的聪慧伶俐,死皮赖脸的赖着不走,于是一路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在最后接手整个商队,闯荡出一身桀骜风流的骨头。
台上人咿咿呀呀的唱着,腔调是沁着苏州烟雨的,描金画翠的屏风隔出一间间人世光景。陌玉百无聊赖的躺在软椅上,上好的茶叶盛在瓷碗里,被他撒了半碗,神态活似大爷。“他什么时候下场?”陌玉招来人问,听曲儿听得头昏脑涨。
陌玉向来不喜听这戏曲,柔腔软调的磨人意志。“公子别急,这萧郎可是我们离人居的台柱,自然是红火了些。”小厮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捧来新茶,“公子先用茶。”“拿下去。”陌玉皱了皱眉,扯来一旁垂下来的红幔盖在脸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你也走吧,别叫人过来扰我清梦。”“是是是,这就走。”
恍惚间过了花红柳绿、纸醉金迷的一生。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问:“……那你要怎样才跟我走?”台下一片哄笑声。“论钱,整个京城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哈哈哈是啊。”“萧公子可要好好把握啊。”“这王家少爷基本上是一手遮天啊哈哈哈哈!”
诸如此类。
金钱?权势?琼楼玉宇还是天上人间?陌玉勾起唇角,那么他会怎么选?
“啊,王少爷还是拿着您那一套去哄哄您家小情儿吧。”笑声终于平息,陌玉听到了混着嘲讽和不屑的发言,“我萧玉正好不缺钱。”戏子一挥宽大的红袖,就落下了台幕。
是早上那个勾了他心神的笑,笑出了苏州的水镇,苏州的桥和苏州的温软,轻易的晃到人心底里去。
萧玉下台,卸下脂粉后是清隽的面容,眉毛细而长,典型的温柔样貌。“阿玉。”他听到有人唤他,于是他回头,正巧与陌玉视线相撞。“果然来了啊。”他对陌玉弯了弯眉眼,唇色淡的像樱花,“阿梓?”“这位陌公子找你。”刚刚叫他的是阿梓,正是之前为陌玉端茶的小厮。阿梓引见了人,急匆匆的离去了。“你也是玉吗?”陌玉玩味的上前,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缘分啊。”萧玉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视线,作势往内间走:“同是玉,陌公子是美玉,萧某只配称得瑕玉。”“妄自菲薄啊妄自菲薄。”陌玉故作惋惜的摇摇头,“不过之前你的问题我可有答案。”萧玉脚步顿了顿,显得有些犹疑:“愿闻其详。”
陌玉倒不回答,兀自开腔,戏腔回荡在小小的隔间里:“我已身是客,别居千山外。你道我鬓上添霜,端得愁绪入了秋;可知我也曾惹得乡里人添酒加茶,讨的几晌贪欢……”
陌玉走南闯北,哪里没去过?去了要得了本地人喜欢才能换来信任,换来商队好收益。恰好他在苏州沦陷在蛮夷之手之前去过几次,也跟着当地人学了几句。
“啊呀!萧郎何处去?”
尾调凉凉的,像阿娘浸在水里的苦柳条。萧玉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小时候的苏州,那时候石桥还是苏州的石桥,小姐们拎着裙摆,踮起脚走在青石板上,桂花会落上一路,一条街一条街都是香甜的桂花糕味儿。他最喜欢飘在水路上的小舟,载着几瓶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桂花酒,爹爹撑着篙,阿娘唱昆曲,他就把刚摘下来的花瓣撒在行经的水里,看着它随着波纹一起一伏。
……
“……千…千里是离人……离人何不归……”
他不自觉接上了尾句,声音颤抖的不像话。他正疑惑着一摸脸,摸到了满手冰凉泪。“别哭了。”有人哽咽,像是感叹自己身世,又柔柔叹一声,为他拭去满脸泪水,“我会带你回家。”
陌玉在长安没待多久就出了城,他不能放着商队不管。海边有大生意等着他们。最后一夜温存后,萧玉塞给他一个绣袋。“你会路过苏州吧?”萧玉有些脸红,“帮我把这个埋在我阿娘的坟前。”陌玉拆开看,里边是萧玉某一天剪下来的他俩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你我不分。“阿玉是让我见岳母吗?”陌玉打趣他道,“怎么不去见岳父?”“爹爹都听阿娘的。”萧玉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又忽然阴郁了下去,“爹爹早日离了我们去卖茶……也不知埋骨何处。”陌玉心疼的拥抱他,在他耳边道:“最近长安也不太平了,这任皇帝不行,你自己小心。”“嗯。我不会落在蛮夷手上的。”萧玉看着他,眸光清澈,“我阿娘唤作柳歌,爹爹给她取的字是浣玉。”“柳浣玉?”陌玉有点惊讶,“是她唱的那曲《归人》?”“是,你给我唱的那首。”萧玉微微一笑,又担忧的抚摸他的脸,“你要平平安安的回来啊。”陌玉握着他的手,许下平安的承诺。
“陌玉定不负所约。”
他辗转途径苏州,换上一身蛮夷的衣服混进了城。他找到柳浣玉的衣冠冢。它简简单单的立在柳树下,像是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他郑重其事的上了香,拜了三拜。陌玉埋了绣袋,暗中寻了个时机出了城。
敌军一路南下,一路北上,杀人如麻,流民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老人抱着小孩,瘦骨如柴的男人女人们日夜跋涉,寻找能养活孩子的一口水和一碗饭。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尸骨横陈在荒郊野外,而烽火与硝烟依旧如影随形。
在荒漠与山河中,有哭声在反复颠簸。
长安还是无事的。陌玉安慰自己,加快回京城的步伐。他日夜跋山涉水,而山水路漫漫,一眼望去还是青山。
不见长安。
战争形式愈加严峻,明里暗里有传言皇帝要弃了长安。陌玉越发心急,战火已经绵延千里,离长安只余短短一程路。蛮夷人嚣张放话,三日后必定攻破长安。好歹是京城吧?应该守得了一月。届时再带萧玉出去,就让他随我浪迹天涯吧。陌玉想想未来,疲惫的眉眼泛起些许温柔。
结局终归是好的吧?
他的期盼破裂在第二日的黎明。他看到曾经安宁的城门大开,糙石垒成的城墙碎了满地。精兵早已北上,浩浩荡荡席卷了长安的长街。曾经热闹的街市如今空无一人,透着荒凉的死寂。“阿玉……阿玉!”他存了一丝侥幸——万一,万一萧玉还藏的好好的,正等着被他找到再带他回家呢?
他进了离人居,看到萧玉的一身戏服摆在台上,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陶罐。
陶罐子很粗糙,像是地摊上随手拿的一个;下面还压着纸条,红艳艳的字刺到人心里。
“我等不到你了,但……带我回家吧。”
苏州的水依旧温温柔柔的晃着,路过小桥,路过柳树和桂花。撑船的小妹偷偷打量着白衣公子。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俊的,就是不说话也不笑。她暗暗的想,那句话怎么说的?哦,对,她眼睛一亮。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试探的开口,口音还带着苏州姑娘的羞赧:“公子这是去哪啊?”白衣公子这才像回了神似的:“啊。”
他不知对着什么笑了下,眼角的痣扯着人视线。
“我带我爱人回家。”
小妹转身划桨,不理他了。谁知道这么好看的人竟是个傻子呢?他明明是独身一个人,哪有什么爱人啊。
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