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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归 ...


  •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

      ***

      南晋永安二十年秋天,紫金山顶的这场大火,令星□□毁,红莲别院烧夷一空。目睹了当日光景的建业百姓们全都信誓旦旦,那一天火焰中分明腾起了一尾金色游龙,龙爪中抓着颗红白交错的太阳;它们飞上高空,突然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有人认为不过是走水,还有人坚称定是祥瑞,众说纷纭间,几个月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当那场变故引发的波澜渐渐平息,当秋去冬来,白雪覆盖大地,某日阳光极好的午后,城中的佑国公华府客房内,有人悠然独坐,正在痴痴凝望窗外盛开的梅花。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三个人鱼贯步入,当先是位十八九岁的女子,容貌俏美,鬓边却突兀地生着缕缕银丝。
      “长安,”她问,“你今日觉得怎么样?”

      连长安回过头来一笑,目光流盼,熠熠生辉:“我很好,镜寒,多谢你。”
      她虽然如此说,可华静寒依然不放心,认真替她切了脉,又殷切嘱咐:“你才恢复不久,还是该多休息……”

      跟在华静寒之后的是两位男子,是清矍的何隐以及刚健的叶洲。他们默默肃立一旁,默默听着她们的闲谈。忽然,叶洲走上前去,俯低身子,满怀关切地问:“宗主,您真的打算……生下来吗?”
      温婉的笑容于连长安脸上微微一闪,她伸手轻抚自己微凸的小腹,点头道:“当然。”
      “可是……”

      “那一天在火焰里,我看见了扎格尔……”连长安的声音很轻、很轻,却丝毫也不容置疑,“是他……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放心。”
      叶洲还想说句什么,可何隐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胳膊,对他摆摆手。
      “不必担心,叶兄弟,”何隐道,“无论是‘白莲’或者‘红莲’,都已不在这个尘世……传奇结束了,梦已醒来。”

      那一日,伴随着消逝在半空中的莲花的幻影,连长安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她的“莲华血”却已消失无踪;甚至华镜寒以及劫后余生的其余红莲子弟们,所有的莲印与异能,也都与此同时荡然无存……就在那一天,远在西北的叶洲于长久沉睡中睁开双眼——红莲花,白莲花,终于变成了肉胎凡体,再也没有了超乎凡俗之力的至大奇迹,这五百年的兴衰荣辱,真真宛如一梦。

      ……而他,他也活了下来。只是左臂折断,周身几处灼伤,远比她的状况好许多——可就在连长安病情好转,将要苏醒之前,忽有一道消息从北方传来,岁末草原匈奴大举南下,仅仅三日便攻破了北齐咽喉要塞雁门关,一役震惊天下。

      于是他便走了,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就仿佛许多许多年前,他与她之间隐秘的游戏,那些写在用杏黄丝线扎紧的小小纸卷上的只言片语。
      ——无爱无恨,无波无澜,只有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墨迹酣畅淋漓,直欲破纸而出:男儿西北有神州!

      ——慕容澈,这就是你的答案,这就是你看到的道路吗?

      “……我去找他,”叶洲满脸都是惭色,仿佛这是自己的错误,他向她信誓旦旦,“请您放心,我一定带他回来!”
      不,可连长安却摇头,不必,真的不必。

      ——人的心是个巨大迷宫,我们也许永远也无法到达彼岸;正如同这世间充满疑惑,许多答案即使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够知晓——不过没关系,那都没关系,只要明白自己是谁,想要做什么,只要专注于这一点,就足够了。

      连长安点燃一根残烛,将那张纸片凑在烛焰跟前,看着它焦黑卷曲,最终化为灰烬……她推开窗子,放入煦暖阳光以及梅花的香味,但见满眼如画江山,这个世界实在美得惊心动魄。
      如斯美景当前,什么恩与仇、什么爱与恨、什么背叛与亏欠,全都烟消云散。不管遭遇什么,人就该活到天年,就该生而尽欢,死而无憾。

      ——这世界还没有美好到不坚强的人也能够生存下去。所以我们必须日日努力,努力活着,努力让自己变得一日比一日更加幸福。
      ——这世上没有命运,唯有道路。你的道路,我的道路……就这样走吧、努力吧、继续活下去吧……只要有着共同的方向,总有一天终究会重逢。

      ***

      那决计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天高云淡,雁过长天。他在一处清澈见底的溪流饮马,一阵轻风吹来,但见满眼芦花飘飞似雪,让人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如斯良辰美景,是该当围炉煮酒、弹剑作歌的。只可惜他的歌喉、他十指间那份如水的灵动早已离他而去——借来的东西总要归还,借来的东西永远也不会真正属于自己。

      他正垂头想着某时某刻的少年光阴,忽然那阵歌声随风而至,又远、又近,仿佛唱在耳边,又仿佛唱在久已渺然的青春梦里。他忽然扔了马缰,忘了归程,只顾奋力分开芦荡,奋力向歌声响处奔去……
      可是,不是她……依然不是她……竟是一群乡野村童,统统□□着身子,在浅水边追逐嬉戏,也不知是哪一个惫赖顽皮,忽然用稚嫩的嗓音高声唱着:“白莲花,红莲花……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呵,十载韶华弹指而过,曾经叱咤风云的战歌,竟成了小儿口中童谣;说什么王霸雄图,说什么血海深恨,到头来都不过渔樵闲话……慕容澈啊……你因甚举杯?因甚到天涯?因甚的□□开遍,只是不还家?

      他忽然失笑,索性歪身坐倒,将双肘支在膝头。也许当每个人充满疑惑时,都该来看看这些天真孩童,他们永远欲望直接,目的明确;他们最懂得快乐的意义;他们玩啊、闹啊、笑啊……每一天每一天都竭尽全力,既不因悔恨而痛苦,也不为奢望而哀愁……
      真傻——他想,为什么我们一旦长大,就总被不重要的东西蒙蔽了双眼,总把本真的世界全都忘记了呢?

      那些孩子唱完歌,一窝蜂冲入了芦苇荡,再冲出时人人手中都擎着木棍枯枝。
      “我是杀贼的戚元帅!”当先一个叫道,不断挥舞手中树枝,胖胖的脸上两团酡红。
      “我是打虎的武二爷!”另一个也不甘示弱,一边喊还一边嗷嗷怪吼,扮作张牙舞爪的大虫。
      慕容澈越发笑了,他想起自己幼时,也曾和拓跋辰在太极宫幽暗的深处捉迷藏,也曾在树影婆娑的御苑里这样喊过:“我是太祖皇帝”,“我是世宗陛下”……
      看来即使是再过一百年、一千年,即使桑田沧海,今日辉煌的城市化作历史无情尘埃……想做英雄,顶天立地,依然是孩子们亘古的、永不褪色的梦想。
      ——此身促如烟花、急如逝水,唯有梦想永恒芳菲。

      最后一个孩子也从芦荡中钻了出来,他约莫七八岁,一手拿着“兵器”,另一只手却折了许多芦花团在一起,举于身前遮住脸孔。
      “我是鬼将军!”他高喊,自信满满;惹得其余的小伙伴们蜂拥上前,七嘴八舌探问:“鬼将军是谁?”
      ——慕容澈忽然认出了他的声音,这就是方才高唱“白莲花”的小子啊。

      “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小鬼越发得意,大声讲解,“我娘说全因为有了鬼将军,这么多年才能守住雁门关,让胡人始终过不了长城。我娘说鬼将军是真正了不起的大英雄!”
      “哎呀,那不是齐大将军嘛,我也听过……”有人附和,“可干嘛叫‘鬼将军’啊,真难听……”
      “因为大将军总是带着面具上战场!”那小鬼一本正经摇了摇手中大团芦花,“面具上画着鬼脸,匈奴蛮子见了他就跑。”
      “那齐将军一定长得很丑……”有人窃窃私语。
      “才不是!”小鬼发飙了,气鼓鼓扯下遮脸的芦花,“那是因为他长得很好看!我娘就是这么说的!”

      那是一副多么熟悉的容颜……端方的额头、形状优美的下颌、挺拔的鼻梁以及一双明亮亮的黑漆大眼……像他,也像她——慕容澈忽然觉得胸怀激荡,忽然险些泪盈于睫。这难道……难道又是一个梦么?又是一个困极倦极、伏在马鞍上打的盹儿?只待战角吹响,便告怅然消散、再无痕迹?

      ……天光渐晚,村童们挥手道别,依依不舍。唯独那男孩儿并不立时离去,他纵身跳入水洼,洗净脸上身上的汗和泥,然后又从芦苇丛中取出枚小小布包,将里头干净的衣服鞋子穿戴整齐。慕容澈站起身,向他走过去。那孩子忽然回过头来,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脆生生道:“行了,咱们走吧!”
      慕容澈大吃一惊,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谁?”
      那小鬼斜睨了他一眼,仿佛把他当做光长个头儿不长心眼儿的呆瓜:“你一直瞅着我不放,我还能不知道吗?是村头张婶叫你来这儿找我的吧?你也是来寻我娘瞧病的?”
      慕容澈微怔,随即将手抚上心口,笑了:“是啊,你真聪明,”他说,“一点儿都没猜错。”

      那时候夕阳西下,暖黄的余晖将一长一短两个影子投在田垄间。小鬼仿佛片刻也安静不得,在他身前身后蹦来跳去,各式各样的问题没完没了。

      “你从哪里来?你得了什么病?你运气真好啊,我们本来明天就要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哪里有病人就去哪里。我娘说天下很大很大,只要觉得快活,不拘哪里都是家,都是一样的。而她只要能帮到病人,哪怕再辛苦也快活。”
      “……那你呢?你快活么?”
      小鬼再次甩给他一个“你怎会这么傻”的眼神:“我跟我娘在一起,当然快活啦,这还用说吗?”

      他们谈着、笑着,穿过芦苇荡,穿过田地和村庄,一直走啊一直走,直到远处山坡上升起袅袅炊烟。“看!就在那儿。”小鬼伸手斜指,“咱们快点儿,我娘烧的饭最好吃了!”
      ——曾经以为今生无觅,谁知此刻近在眼前。慕容澈却莫名生出无限惶恐:万一错了呢?万一她已……忘了他呢?

      “……你怎么不走了?”小鬼跑出几步,又折回来,满面疑惑,“你放心,我娘的本事可大呢,根本没有她治不了的病人……对了,你叫什么?”
      慕容澈蹲下身子,与他目光平视,声音隐隐发颤:“我叫……齐……子清,”他说,“告诉你娘,我叫齐子清,问她肯不肯……医治我……”
      “你放心吧,她什么人都肯治的;你没银子也没关系……而且,你也姓齐啊?跟我一样呢!”

      小小少年在晚风里挺起胸膛,像方才高喊“鬼将军”一样,骄傲无比地说:
      “……娘叫我阿策,你也可以叫我阿策——我叫齐策。”

      ***

      当夕阳隐隐沉落,她一边看着灶火,一边打理自己和儿子的衣裳行李。明日就要走了,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邂逅另一群陌生的人们;将生的喜悦分付予轮回中流转的芸芸众生。这是她的选择,亦是她的道路,纵使为此毕生飘泊无枝可栖,依然甘之如饴。

      何隐有消息传来,说叶洲新得了一个女儿,说那个人突进长城三百里,一直打到阴山脚下,迫得匈奴金帐西迁,直翻越高耸入云的恶魔雪山……信里说:“此一战,半壁江山定矣!”
      果然是“了却君王天下事”,果然是“男儿西北有神州”。这是英雄的乱世,乱世还在继续,而她却早已不是故事里的美人,鬓旁唯有烂漫山花,指间满是光阴的尘灰。

      ……晚风温柔而多情,她倚门而望,不知不觉间竟睡意朦胧。梦里那人抱着阿策,正大步归来;梦里他在呼唤她的名字,好像从比记忆更加遥远的地方翩然而至——

      “……长安……长安……”

      ***

      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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