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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八七】药 ...

  •   【八七】药

      火焰已烧了起来,火焰倒映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从黧黑到戴青,从戴青到浅蓝,从浅蓝到大片大片的明黄、亮橙与艳红……
      观刑的人群早已退到丈许之外,各个脸上神情模糊。有人手持长弓,箭在弦上,瞄准他的心脏,口中赫然喊着:“慕容澈,你若肯承认故意谋害宗主大人,只要答一声‘认罪’,红莲便赐你慈悲,免你活着受这焚身之苦!”

      他依然没有理睬这些废话,只当是耳边乱风,依然昂首望天。

      便在这时,不远处星塔底层的大门轰然开启,那沉重的响动就连火堆上的噼啪声也无法掩盖。慕容澈终于收回目光,他的脸上第一次显出焦急;他在火刑架上拼命挣扎,却并非因为疼痛或者恐惧的缘故。
      火苗已烧得很高了,几乎烧到了他的小腿;空气中飞舞着无数游丝,烟雾塞满他的眼眶与喉咙;他看不清来人,他仿佛也变成了瞎子,眼前唯有大片泪光。

      陌生女子的呼声传入耳中,竟不是连长安,也不是华镜尘,不是慕容澈曾经听过的任何女音:“停止行刑!莲华之女说……停止行刑!”她显然跑得很急,一边复述,一边大口喘气,“莲华之女吩咐奴婢传话,只要放了火里的这个人,她就愿和华……愿和镜尘少爷一赌……”

      ——她怎么可以这么蠢?怎么可以蠢到如此无可救药!

      那一瞬间,慕容澈几乎恼怒地无法自持。
      “连长安!”他疯一般冲着高塔的影子咆哮,将刑架拉扯地咯吱乱响,“连长安,我是你的仇人,朕是慕容澈——你以为你是谁,观世音菩萨么?你的勇气呢?你指着朕的鼻子厉声诅咒的决心呢?你这样就甘心放弃了?”
      秋风习习,苍空寂寂;光影变幻,高塔无声。

      方才那转述连长安话语的小婢再一次怯生生开口:“这位……这位公子,莲华之女也吩咐奴婢传话给您,说她欠您……欠您一条命,此刻还给您,从此……从此再无瓜葛……两不相欠……”

      ——命,可以还;恩与怨也不难计算;可是……情呢?什么东西能够度量感情?度量我们一同走过的、爱恨交织的岁月?
      ——你竟然说……“再无瓜葛,两不相欠”?

      此刻的慕容澈已不只是恼怒,他简直痛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世间的一切突然不复存在,晨光、暗影、头顶湛蓝的高空不复存在;那些手拿水桶沙袋赶来灭火的人一样不复存在。他看不见她,他知道她也看不见他;但他就在这里,她就在那里,两个人就这样隔着距离与光阴遥遥对望。
      ——隔着他与她的前半生。

      “连……长安!”肺里的空气尽数沸腾,慕容澈的唇角满是血泡,“连长安,你算什么东西?既然你我再无瓜葛,那你凭什么管我——想赶我走?我宁愿死在这里!”

      依然没有回应,天地间唯有自己心跳的澎湃声音。慕容澈咬紧牙关,有一句话在他胸口奔涌翻腾,他很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它溜了出来——他真的宁愿死,也不能容忍自己竟然这般软弱。

      ——长安,你就连一句话,都不愿亲口对我说么?

      ***

      慕容澈终究还是离开了——在后脑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彻底昏厥之后。而围观的红莲们似乎也颇有腹诽,对这么轻易便放走了戮害老宗主的从犯极为不满。但宗主的决定就是家族的命运,而华镜尘的腰间,分明佩有华氏宗族代代相传的信物“霁月”宝刀。所以他们也只有腹诽而已,没有一个真正敢于出头反对;他们只是一边抱怨华镜寒的软弱偏信,一片诅咒华镜尘的狐假虎威。
      于是他们便眼睁睁看着周身雪白、正在为前任宗主服丧的“庶子的庶子”施施然向晨光中渐渐明亮的星塔走去。底层的石质大门再一次闭合,留下众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华镜尘沿着倾斜逼仄的木梯上行,一直攀到第三层连长安的囚房外。这里原就是留宿贵宾的客室,屋子虽小,但内间外间、床榻桌椅一应俱全,件件精致华贵。
      门并没有锁,一推就开了,连长安背对门扉,正站在屋内唯一一扇小窗之前;窗户两扇大开,客室内难免都是烧灼的灰烟的气味。

      纵使她是阶下囚徒,纵使他明知她什么都看不见;可华镜尘依然一丝不苟地长揖到地,声气全然是个安分谨慎的下属:“莲华之女,在下已着人替慕容公子照料了手脚灼伤,备好了盘缠衣物,定安然送至城外——还请您放心。”

      连长安依旧不答,仿佛她的双耳也已失了灵。华镜尘并不着急,毕恭毕敬敛息静候,许久、许久,白莲宗主方道:“华公子……你就不怕我此刻反悔?”
      “宗主不是那样的人。”华镜尘平静回答,“宗主性子雅慧坚直,在下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连长安的声音仿佛在笑,她终于转过身子,眼角不见半滴泪痕,“你倒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只可惜……此刻,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方才那传话的婢女送上了酒水饮食,然后躬身退出,静静带上了门。华镜尘从怀中掏出一只上着锁的小小金匣,匣内用白纸包着青色的粉末。他将这粉末撒入酒壶之中,手擎壶颈微微摇晃,待酒浆转而入杯,在窗□□入的日光下,已微微泛着一层暗青的薄光。
      华镜尘双手持定酒杯,如昨夜一般,小心翼翼摆在连长安面前,道:“宗主,您请——”

      打开匣子的声音,拆开纸包的声音,粉末洒落的声音,酒浆晃动的声音……连长安自始至终听得一真二切。
      “你早有机会给我下毒,龙城之时,草原之时……”她问,“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回来?”
      “青瑶草是我华氏禁物,而在下不过是个平庸的庶子,在昨夜之前,不光是我,甚至镜寒,也全都没办法得到这东西。”
      “所以你才费尽心机,刺杀红莲宗主,反而嫁祸在我头上?你如此机谋巧算,借我之手让华镜寒继任其位,然后又借血仇之名除去我,正好挟天子以令诸侯?”

      华镜尘并没有即刻回答,反而轻声笑了起来,直笑了好一会儿:“不,不止如此。”他说,“因为这里才有‘红莲’;才有足够令‘天之君’醒来的血……”
      连长安手拈酒杯,不寒而栗:“你竟然真的……真的想让它重归人世?真的想换来无边乱世?你就这么恨么?恨到不顾一切?杀人有什么用?即使你把你恨的人都杀了,你把天下人全都杀光了,又有什么用?”她踉踉跄跄站起身,几乎是在狂喊,“如果杀了他们……扎格尔就能活过来,如果杀了他们,之前所有失去的东西都可以挽回,那根本不用你,我自己早就动手了!可是……不行……哪有那么容易?流血什么都解决不了,难道单凭肆意杀戮,单凭一个无血无泪的恶鬼,你的愿望就能够实现吗?”

      华镜尘毫不动容,平静回答:“我说过,莲华之女,这不过是个赌。也许我输,也许你输……”
      “……也许根本就没有赢家!”连长安大声反诘。

      “人生于世,哪一样不是在赌?若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又如何能够坚持下去?这里是我‘看见’的‘终焉’,是我选定的道路……您就真的这么想知道吗,莲华之女?我告诉了您……您就能死而瞑目?”
      ——即便我大声说了出来,难道你就能明白吗?难道这个荒诞无稽的世界,就能够明白吗?即便你们全都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你依然是你,我依然是我,嫡依然是嫡,庶依然是庶,世界依然是这个世界。这世界在呼唤陈腐的旧秩序的送葬者,呼唤无情死神。

      “……您会知道的。”于是他伏低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耳语,声音已彻底改变,再无柔软再无虚伪再无温存,只如同裸露的刀锋,犀利而坚定,如同他面具之下真实的自己,“等您饮下了这杯酒,‘终焉’便在等着我们,等着华氏和连氏,等着将这五百年的诅咒付之一炬。”

      ***

      华镜尘诞生在华氏某个破落潦倒的分支,虽也是不折不扣的红莲,却低贱犹如水塘边经霜的蓼草。曾有人与他同胎孕育,但出生时,一个孩子的脐带牢牢绞紧了另一个孩子的脖颈,从那时起,他的兄弟便只有死亡。他总觉得自己一出生便已衰老,一出生便学会了站在远处,冷冷目睹青春凋萎、繁华成灰——冷冷目睹每个人的“终焉”。

      即使按华氏庶子的标准来说,他的天赋依然也只能算作平庸,到头来不能文不能武,只有勤能补拙的岐黄之术值得一提。从来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其实他还有一种特别的天赋,类似于华镜寒的预言之力,却又有些不同——他的确能够看到一些东西,或者应该说,他只能看到一种东西:看到死亡。

      凡人皆有一死——这是华镜尘此生学会的第一个真理。他日日面对,因此从不害怕。遇见她时是哪一年?十一岁或者十二岁?记得那日他如同往常,穿着袖口短了四指却非常干净的衣裳去族学,一进门,便看见角落里自己的座位上打翻了一方砚台,墨汁和碎锭狼藉遍地。见他到来,见他怔然原处,族学里的少爷小姐们哈哈大笑,仿佛在看着最有趣的布偶戏。他们知道他很穷;知道他母亲重病缠身;知道他父亲每日买醉;他们知道他袖中只有族学里发放的最廉价的素纸,只有薄薄一摞,一旬的份量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十数张;他们知道他只得这么一件没有补丁的体面衣裳。
      ——残忍凉薄的怪物,少年郎!

      族学里的夫子迈着四方步踱进来,开课的时辰到了。先生用手中戒尺敲打面前的桌案,高声呵斥:“尘哥儿,你怎么还不落座?”
      孩子们越发笑得酣畅淋漓,红莲近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孩儿更是怪叫起来:“先生,他向您告假,要站着听课,因为得了……得了痔疮……哈哈哈哈……”

      先生自然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成何体统!站着如何临帖?尘哥儿,你小小年纪得什么……得什么……”
      满座顽童已有省了事的,忙埋头捏紧嗓子凑趣:“那有什么奇怪?瞧那张脸,可不是做兔儿爷的好材料?”

      这一下彻底斯文扫地,规矩成空,满堂前仰后合,一发不可收拾。足足有半年时间,华镜尘在学堂里的绰号都是“兔儿爷”或者“痔疮”。可那古板严苛的夫子既不责罚捣乱的祸首,也不询问事实的真相,只顾冲他怒目而视,手中戒尺狠狠落下,第一记打在瘦弱的掌心,第二记打在娇嫩的指尖,第三记打在指根和手掌的连接处;然后喝令他,这个月每日再多交三张描红。
      对华镜尘来说,疼痛完全可以忍耐,甚至委屈和侮辱都可以忍耐,但这每日凭空多出来的三张纸……不过为了三张纸,十一岁的坚强少年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泪水。

      ……少年用衣袖拼命擦眼,又抬起脸来,狠狠瞪着那个带头捉弄他的小霸王,发誓要将仇人的样貌一生一世记在心中——然后,他便看见了。他看见有人将那男孩儿推进了深夜漆黑的荷塘,凶手的衣袖短了四指,手心有三道清晰瘀伤——幻象从未如此清晰明确,泪眼朦胧里,他看到了那孩子确定无疑的死亡。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课室中最好最重要的座位上,一个刚刚入学的五岁女童忽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仿佛中了邪祟,只是哭,无论谁都哄不住。
      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宗主大人的嫡亲孙女,她叫华镜寒——那一天,“命运”告诉他,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原来她与他是……一样的。

      ***

      望着连长安终于吞下了华氏秘藏的禁药,华镜尘的目光忽然满是悲悯。他薄薄的双唇开合了许久,最终说出的却还是那个句子:“……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白死的。”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已在幻觉中目睹过无数次,每一个细节都在眼前迟缓而静穆地延伸拉长:他看见桌椅翻倒,杯盘落地,白莲宗主的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成团,痉挛的十指死死抠着地面的砖缝,唇间溢出悲哀鸣叫;他看见无数血液全都汇于一点,在她的额头中心、两眉之间,一片红云从无到有由淡转浓,最终凝结成大朵凄艳无比的血花……他看见她的冰肌玉肤渐渐深黯下去,就仿佛白昼隐灭,黑夜席卷天空;他看见她再一次睁开了眼,双瞳并非妖紫,而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而是深不见底的寂灭——犹如死亡。

      华镜尘深吸一口气,像个最卑微的奴仆那般揽衣下拜,朗声道:“恭喜您摆脱五百年的桎梏,重获自由之身——天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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