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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八五】疑 ...

  •   【八五】疑

      钟声响起的时候,华镜寒正在星塔内拾阶而上。巨大的震颤惊起了飞檐上停驻的鸟儿,几十片大大小小的影子齐齐扑向夕阳之中。
      她扶着栏杆站定,凝望这画面,望了好一会儿,直到它们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不可知的彼方——不知为什么,那瞬间,红莲少女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路上自己和连长安的闲谈,忽然觉得一阵温暖与酸楚染透心扉。
      她喜欢她的“尘哥哥”,不是妹妹仰慕兄长,而是女人爱着男人,而这个悖拗人伦的秘密,她始终死死压在心底,只有连长安知道,只有那盲目的女子用冥冥中的另一双眼睛瞬间洞穿——不止如此,她还笑着对她说,跟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

      华镜寒自小在红莲的花蕊中长大,她根本没有年龄相近的伙伴,只有同为嫡系的竞争对手,只有不断讨好她、想靠她飞黄腾达的旁系宗亲,剩下的则全都是视她为主人和神明的男女奴仆。从来没有人肯和她并肩站立,哪怕只是信口闲话,他们若不是朝她下跪,就是恨不得用刀子捅她的背——甚至连华镜尘也不例外,就连尘哥哥也时刻将“嫡庶”二字挂在嘴边,对她无比关切,却又莫名疏远……那样私密而贴心的话语,记忆中从没有人和她讲过。朋友,也许某种意义上来说,连长安是她的第一个朋友;这是她第一次受到平等而友善的对待。
      ——可如今,这个朋友,却丧心病狂,害死了自己嫡亲的祖父!

      昨夜,她因祖父的吩咐,并没有在白莲宗主的洗尘宴上露面。等有人跑去禀报少主事有不妥,她匆匆忙忙赶到时,只见两扇大门轰然洞开,从来都是那么镇定的尘哥哥惊慌失措跑了出来,边跑还边喊:“宗主遇刺!莲华之女刺杀宗主大人!”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仿佛草原上的那一夜,仿佛荒村中的那一晚,满地鲜血,剑光如雪,连长安蜷缩在血泊中,皮肤上一道一道莲花的虚影闪烁不定,死亡的恐惧从天而降,脑海中劈下一道一道巨大闪电,胸中宛如擂鼓。
      “不要过去!”华镜寒听见自己在喊着,用前所未有的强硬口吻,“不要妄动!危险!”
      ——那嗜血的鬼神又要醒来,毫无疑问。

      可是这时候,慌乱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轻声开口——仿佛魔鬼的低语:“无论是谁,能替宗主报仇,就该是下任宗主……”
      没人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但气氛无疑立刻改变,华镜寒甚至都能看见他们眼底幽幽的绿光。
      大片殷红与暗黑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完了,”她身子微微一晃,不由想,“完了……”

      他们猛扑了过去——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父母叔伯,人数太多,在这个被诅咒的家族之中,血液因权欲而滚烫的子孙们实在太多太多,她完全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鲜红顺着条石地板蜿蜒流淌,流成一道河。

      ***

      在晚钟的余音里,连长安坐在床塌边,门外隐约传来侍女的声音,吴侬软语动听悦耳:“宗主大人,您……”
      ——这“宗主”二字绝不是称呼她的。

      怎的?难道红莲宗主并没有死?难道红莲华氏岐黄之首名不虚传,果有秘术;或者华镜尘那一剑其实并未刺中要害?
      门轴“吱呀”轻响,足音纷至沓来。这脚步轻键快捷,无疑不会属于老人。一个名字骤然闪现,连长安微微侧头,叹息道:“……华姑娘?”

      对方的呼吸变了,果然没有猜错。

      连长安又问:“红莲宗主……现在可好?”
      少女的回答倔强而冷酷,伤感而气愤:“红莲宗主……此刻就站在你面前!”

      连长安缓缓摇头:“老宗主他……果然……”
      “我爷爷已叫你们害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听华镜寒的声音,她似乎将要哭出来。

      连长安忽然不想分辩,她明白再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血花四开,性命凋萎,无论理由如何,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这个血仇早就真真切切结下了。何况,偏偏是她……即使瞎子也能看出,红莲少女对她的“尘哥哥”可是一味倾心爱慕,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而如今新宗主竟然是她,这也是……华镜尘早就谋算好的么?

      树立一个傀儡,自此执掌红莲,这就是那个天才那个疯子真正的目的?
      ——不,连长安暗暗摇头,绝不会这么简单。

      新任红莲宗主绝非难对付的人物,她见连长安低头沉思,长久不语,自己倒先焦躁起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好心好意帮你,千里迢迢带你回来,你却恩将仇报?”

      连长安简直想要笑了——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说的,你就会听么?

      所以她就当真笑出声,边笑边叹:“华镜寒,你如此简单天真,也许真的是种莫大福气!”
      新任红莲宗主怒道:“你还……还敢出言讽刺?”
      “我没讽刺你,”连长安轻轻摇头,“是你的‘尘哥哥’说的,他说你是天生的艳阳之子,所以对世上的黑暗视而不见。”

      ——你是我的朋友,我曾想把你当成朋友……

      晶莹的泪珠从华镜寒眼角溢出,在这个乱世之中,只有真正有福之人,才能觉得委屈就哭,觉得开心就笑,才能在任何时候尽情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死心吧!”她大声对她说,“我爷爷的仇……我们一定会报的。”
      “……一定?”连长安沉吟,随即微笑,“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对吧?你们不是不想杀我,你们是杀不掉我,昨夜逼我就缚,已然血流成河——昨夜,当那鬼怪出现时,我并非和之前一样全无所知,它的确成长了,但我也是。华镜尘一定对你们说,如果贸然动手,很有可能酿成灭顶之灾,但也不能就这么放我走……是吗?”

      “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连长安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这句话说得平淡无奇,“因为在你的‘尘哥哥’杀掉红莲宗主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计划好了啊……”

      华镜寒果然暴怒:“你血口喷人!”

      连长安面无表情——她忽然明白了面无表情的好处,至少它可以让对方的心无形间被疑惑牵引,不知不觉落入毂中。表情也是一种武器,就像话语,就像声音,就像微笑和泪水,而且威力无穷。
      ——华镜尘,你那样仿佛神像一般姿仪不凡的外表,你那温柔情话般慢条斯理的嗓音,你那几乎不可撼动的坚硬的心,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又下了怎样的决定,才终究炼成的呢?

      “……我累了。”白莲宗主对红莲宗主一摆手,口气就像是吩咐侍女,“没什么事你就下去吧。”

      受到如此轻蔑的对待,这一次已不止是愤怒,华镜寒全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即使我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你还有同伴不是吗?慕容澈……你丈夫,他在宴会场内行凶,杀伤了我的十几位叔伯,他发生什么事你也完全不在乎?”

      红莲宗主满意地看到连长安双眉一耸,整张脸猛地转向她。她失去了目力,眼珠并不会随着光线和物体移动,但从这一摆头的动作,便能清楚看出白莲宗主内心所受的震撼。
      ——随后她便听到了连长安的回答,带着甚至比方才吩咐侍女的口气更大的冷淡和不屑:“他不是我丈夫,”白莲宗主说,“我丈夫是扎格尔?阿衍,黄金单于,草原之主,我丈夫已经死了。而慕容澈……他不过是我的下仆,为我死……他该含笑九泉才是。”

      ***

      华镜寒并不蠢笨,事实上,她的头脑可以说相当聪颖,不仅反应敏捷,而且条理分明。毕竟她生来就是红莲华氏的重要人物,并且一直被当成下任宗主的可能人选精心培养——她只是如同华镜尘所说,根本不愿去看那些黑暗,假装世界里唯有灿烂阳光。
      这其实是种不错的天赋,因为天真孩童最容易感到幸福;但即使是孩童也没有办法永不长大,那一天总会到来。

      走出星塔三层软禁连长安的房间,华镜寒只觉心情沉重。并不是因为害死爷爷的仇人不肯低头,而是她的那种冷漠态度。即使自己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承认,那个认知依然让红莲少女战栗不已——当她说着“为我而死该当含笑”之时,那神情和口吻,可有多么像尘哥哥啊!

      一到草原,看到慕容澈的瞬间,华氏兄妹就认出了他,心中惊讶万分。毕竟北齐宣佑帝身份特殊,曾是红莲华家特别关注过的人物之一,他的画像,华镜寒早就看得熟了。可是……慕容澈难道不是连长安的仇人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华静寒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草原一路来到建业,朝夕相处冷眼旁观,连长安对慕容澈的感情,绝不会是简单的“下仆”才对!
      ——她是真的冷心冷血,还是……另有内情?

      新任红莲宗主百思不得其解,对于人心,她的阅历实在如同一张白纸。她一边苦恼着,一边继续向上攀登,很快来到星塔顶层,这里曾是前任红莲宗主的书房,此刻天近黄昏,里间早早亮起了灯烛。

      华镜寒停下脚步,却在推门的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荒诞臆想。正在内里独处的华镜尘,会不会……会不会恰好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他抬起头来看见自己,会不会恰好有着……陌生而可怕的神情?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少女拼命摇头,鼓足勇气伸手推门,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果然不过是胡思乱想,果然。屋内有张巨大的紫檀木桌,华镜尘正肃立一旁,翻看着一本破旧的书册。听见开门声也未回头,口中却道:“寒儿,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华镜尘合拢书页,抬起头来,向她微笑,仿佛答案是个秘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她最爱他这样的笑,一如冬日煦暖阳光,暖暖洒入她的心田;她忽然觉得自己又要醉了。

      华镜寒脸上隐约发烧,不禁舌头打结,胡乱道:“你……你怎么不坐着看?站着多累。”
      “那是宗主的座位。”华镜尘回答,口气中并无谄媚,只有一颗诚心。

      红莲宗主不禁惭愧万分,她怎么了?就这么简简单单被连长安挑拨,竟真的开始怀疑起尘哥哥了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宛如谪仙的亲人,怎可能是害死爷爷的凶手?

      “我……”华镜寒轻咬樱唇,“我也许做错了。方才我私自去了连……莲华之女那里,她挑拨我,我没沉住气,我对她说露了嘴……说我们要惩戒慕容澈……”
      “噢?”华镜尘并没生气,反而似乎很感兴趣,“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说慕容澈是她的仆人,是死得其所。”

      大概有足足半柱香功夫,华镜尘脸上一片空茫,随即他却笑了,不再如冬日暖阳般熨帖,而是放声狂笑,几乎声震屋瓦。

      华镜寒被他声音里陌生的狂乱意味惊得变了脸色,而自己的兄长则很快收了笑,反夸奖她:“没事的,我早猜到会这样,你做的很好。”

      “尘哥哥……”
      “你告诉她别的了么?告诉她我们已决定明早日出时对慕容澈处刑,他的剑上明明白白都是我红莲的血,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我还没……”

      华镜尘将手中书册“啪”一声拍在紫檀桌面上:“那也没关系……这样吧,找个教养一般的侍女,不要伶牙俐齿的,蠢笨些倒好,我教她一番话,让她去转告连长安。无论她信不信,总会有个应对……”
      “……尘哥哥!”
      “怎么,寒儿?你没听清么?”

      红莲少女忽然觉得有些伤感,有些悲哀,但那伤感和悲哀却和晚春时看着百花残落时所流的泪水全然不一样,无疑凝重许多,艰涩许多,也真实许多。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简直不像她的活泼性格:“尘哥哥,你想借我的口把话说出来,那当时……当时为什么不和我直说?”
      华镜尘的表情却没有半点不自然:“这不适合你,”他答道,“我若告诉你这是计谋,你在连长安面前一定会露出马脚。”

      “所以你就……你就利用我?”
      华镜尘微微一笑,竟然默认了。

      华镜寒朦朦胧胧中觉得,脚下一阵松动,仿佛坚硬的砖石瞬间化为了朽灰。她想说些什么却全然无法开口,只见华镜尘从怀中掏出一枚方胜,递在她手里,吩咐道:“寒儿,这是我拟好的名录,一共有三十四个人,他们大致的情形我都写在上面了……这些人是我红莲华氏的精粹,他们虽然身份各异性格各异所长也各异,但全都野心有限;并且最重要的,出于承诺、出于忠义、出于仁慈或者单纯出于对你这个人的喜爱,一旦有事发生,他们都会坚定支持你,你可以放心信任他们——就跟信任我一样。”

      少女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了,胸口有隐隐的预感不断滋生。她刚想开口,却见华镜尘一摆手,不容她打断,继续道:“你带着他们回祖宅去,立刻离开这里,你刚刚坐上这个位置,根基太浅,必须用心整顿族务……华家那些麻烦的少爷小姐们,此刻都在别院,这正是最好的时机,机不可失……”

      “尘哥哥……”她走向前,似乎想要像平常那样,像个长不大的妹妹一样,牵着兄长的手臂撒娇,“你还在瞒着我,对不对?这里还会有……大变故发生?”
      华镜尘不置可否,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浮着一层浅淡流光:“这种事……并不适合你。总之相信我,答应我,回府里去等我。我忙完这边即刻便赶回去,在我回去之前一步也不要离开祖宅。”

      她实在厌倦了这种敷衍口气,她已十八岁了,十八岁了!她早就是个成年女子!怒气猛地袭来,华镜寒后退一步,双臂连连挥舞:“够了!我不再是小孩子了!连长安说……连长安说爷爷是你杀的,是你……不是她!我当然不会相信,但是……但是假若你还是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逼我相信的……我不是小孩子,我是……我是红莲宗主!”

      华镜尘脸上波光一闪,似乎在笑,似乎又有几分悲凉意味:“这气势很好,”他说,“记得你此刻说过的话,寒儿,你不能再是个小孩子,如今你是红莲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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