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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七五】冠盖满京华 ...

  •   【七五】冠盖满京华

      的确是该……多关心关心自己了——这寒冷、封闭、以及相对安全的冬天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就在连长安于慕容澈的帐篷外面碰了个硬钉子的那一天,在阿衍部冬日营地遥远的西方,一系列漫长而惨烈的厮杀正要发生。当时的炽莲阏氏自然全无觉察,而等她事后得知消息时,结果已然不可阻挡——拥有西域最长的历史、同时也是最为富庶的龟兹国在草原奔狼的铁蹄下灰飞烟灭,坐落在库丘绿洲中心的龟兹王都,于熊熊烈焰中烧夷一空,龟兹数万百姓或是身首异处,或是沦为阶下囚奴。
      当冰消雪化,在那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无数打着各式各样旗帜的队伍开始向金帐的方向蜂拥而来;他们有的携带刀剑,而更多的则满载礼物。既然黄金之血业已断绝,那么也就意味着,崭新的时代马上将要拉开帷幕。

      首先到达阿衍部的使者穿着右肩缀有红兽皮的对襟袍子,他们带来的东西中也有一张红色的兽皮——当然除此之外,还有香料、牛羊、以及缀满各色宝石的头饰,这都是草原上嫁娶惯常的聘礼。
      “我们从帕斯塔部而来,尊贵的娜鲁夏阏氏,草原之母。”使者开门见山,“我们带来了迦尔族长对您的爱意,带来了他亲手猎到的“达挈”,这是最狡猾的红狐的皮毛,族长曾追逐了它整整半个月,几乎从草原的这一边到那一边……”使者说到这里,声音刻意顿了顿,仿佛若有所指,“他对待猎物就像是对待敌人,毫不留情,也……从不放弃。”

      那时候在华大夫的妙手下,连长安已彻底恢复了健康——除了依旧目盲。她没有选择在玉帐接见使者,而是破天荒打开了扎格尔死后便告封闭的金顶王帐。
      金帐正中有个高台,单于生前的宝座就安放在上面,扎格尔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拘束的位置,随随便便盘膝踞坐无疑让他更加自在舒心——那家伙从来都是这样不拘小节的,就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少年郎。

      连长安当然不会僭越单于的宝座,她的位置在旁边,略略低下半阶,是张高背的镶银乌木椅。她端坐其上,穿着黑如永夜的丧服,但腕上、额头、发辫里,闪闪发光都是黄金。

      “谢谢迦尔族长的问候,”她对那使者一抬手,并不失礼,脸上却没有笑意,“恰好我也有一块举世无双的火红毛皮,来自于极西之地的神奇灵兽,那是我的夫君——展翅之鹰,黄金之风,草原之主,英雄的大单于扎格尔?阿衍亲手所获,在婚礼的那天晚上,他用它将我紧紧包裹……这世上的“达挈”都比不了他给我的那一块,对我来说,一块足矣。请转达迦尔族长,娜鲁夏并不是贪心的女子。”
      ——是的,我不缺少金子,不缺少毛皮,更不缺少……男人。

      帕斯塔只是个一直附庸于金帐、跟随金帐往来迁徙的小部族,迦尔族长年过四十,性情在匈奴人中堪称温和,他的确不难对付——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把我当成了砧板上的肉,这感觉连长安不由攥紧拳头。

      开始的确都是些小部族,都是些抱着撞大运的心思赶来的投机者;对付他们,连长安的伎俩一直有效。他们被金帐的威仪所震吓,因阿衍部的富足而迷乱,他们在傲慢而强硬的瞽目阏氏面前局促不安……感谢长生天,来的不是刘勃勃;感谢左贤王谷蠡的小儿子只有十岁,还不到可以娶妻的年纪,即使他的部属和支持者们声称“可以”,至少这也是一个现成的回绝的借口——但困难总会来的,总会有你无法简单敷衍的对手出现。

      前任右贤王且鞮侯的幼子乌维塔索在第七天到访,他的声音并不像现任右贤王——他软弱的哥哥,反而很像他的父亲,以及他战死的其他那些兄弟们,暴躁、耿直而且端方。希望他们的个性并不相像——连长安暗自希望,她和他们打过太多交道了,没什么比一个认死理、并且还和阿衍部旧怨无数的客人更危险的了。
      不过这一次,长生天显然没有理会她的祈祷。这位和古代英雄同名的塔索是个再典型不过的达罕男儿,永远牢记仇恨与冒犯,并且宁折不弯——他话语里清晰可辨的愠色根本不像是来求亲的,反而更像是宣战。
      “娜鲁夏阏氏,”塔索直言不讳,“我的屠耆让我来这里向你献礼,我原本是不肯的。这是仇人的帐子,你是仇人的阏氏,而且我已经有了心爱的女人……”

      听到这里,连长安一直紧绷的心忽然柔软,她不由微笑。十足十草原的儿子啊,她想,她发现自己无法真心厌憎他。
      “那就转身回去吧,”于是她谆谆告诫,不像是对博弈中的敌手,反而像是长姊在劝导鲁莽的小弟——乌维塔索的年纪也的确不大,最多与她相仿,“若你爱她,就别叫她难过。”

      “不。”塔索摇头,断然道,“她只是我的女奴;而我必须有个妻子,我的帐子必须有个女主人,她能帮我……对抗我的大哥,无疑,你比其他人更适合。”

      ——我比其他人更适合……连长安叹息,因为我是扎格尔“升白烟”娶回来的阏氏,依照草原的律法,在黄金家族业已绝嗣的如今,我……或者说我的下一任丈夫,就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她不知怎的忽然按捺不住,话语脱口而出:“可是在扎格尔……在大单于娶我之前,我的身份不过是个寻常汉女,也和女奴差不多。”
      乌维塔索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把上位的瞎眼女当成了疯婆子——哪有人会一个劲儿强调自己低贱的出身?
      “我不是扎格尔?阿衍,”于是他硬邦邦回答,“我绝不会像他那么愚蠢。”

      原来如此……连长安放松双肩,令自己向后靠在乌木椅背上;她忽然觉得厌倦,不想再把这个无聊的攻防游戏继续下去了。
      “我不会嫁给你的——因为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只会嫁给我爱的男人。”她缓缓开了口,“我爱扎格尔,这世上我独爱他一人;不管他是单于还是奴隶,是活着还是死去……同样的,扎格尔娶我,也并不为着我的身份,只不过因为我是我自己而已。他既然选了我做他的‘命运之女’,我便注定要承担他的‘命运’,承担他留下来的部族和责任,至死方休——乌维塔索,抱歉,我不能答应你,请回吧。”

      草原少年眼中的迷惑更盛,好半晌,他方道:“娜鲁夏阏氏,你也……很愚蠢啊。”
      “也许……也许你是对的。”连长安并未觉得被冒犯,反而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

      她知道他们无法理解;她知道在他们眼中,自己和扎格尔一样古怪,甚至她才是他古怪的罪魁祸首。他们畏惧她、也许还有些尊敬她,因她勇冒矢石亲赴战场,因左翼营上空飘扬的炽焰莲旗。但他们没人喜欢她……也许现在更加不喜欢她……
      他们说扎格尔因她而死,因为她的要求,所以他不肯娶送上门的龟兹公主,这才激怒了傲慢的龟兹王,从而铸成大错;他们说是她害死了腹中的子嗣,她是残酷的雪山恶魔派来断绝“黄金血”的妖女啊……即使叶洲始终人事不知,但他布下的“眼睛”和“耳朵”们一直都在工作,这一切连长安都知道——她知道在私下里,依然有很多人称呼她为……“巫魔女”。

      达罕部的乌维塔索,想要和自己无能的右贤王哥哥一争短长的草原少年终究还是无功而返,这位失败者似乎也并不怎么在乎。离去的时候连长安送他到营门外,他开口与她话别——语气依然是那么硬邦邦的。
      “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孤身回去,”他说,“为了你,我不在乎是不是必须杀人或者流血,达罕部的男子汉不会在乎……或者,我应该把你绑在马鞍后头,就这么带走……”
      “很高兴您最终决定不那么做。”连长安回答。莫名的,这位白帐的关键人物说话的口气总让她想起扎格尔,就像是从一棵树木联想到整片森林——但他不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替代。

      然后,那句话便飘进了耳中,温软、低沉,岩石般的坚硬奇迹般不复存在。
      “可是我此刻觉得……总有一天,我也许会为此而后悔的。”乌维塔索说。

      这就是做瞎子的致命缺点,当变故到来时,你总是太过迟钝,难以及时应对——连长安只听见了马嘶声、风声,嗅到年轻的塔索缠马鞭的杜松草的气味,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自己却一无所知或者不愿了解,然后一切便结束了。
      乌维带队打马而去,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威吓:“你既然因为那样愚蠢的理由不肯嫁给我,便也不准嫁给别人,否则我还会回来的!”

      ***

      乌维没有再回来,终其一生,连长安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者不如说,她从来未曾“看见”过他,她只不过听过他的声音,曾经与他近在咫尺,曾经有机会,她可以与他携手一生——不过如此而已。后来,她也曾或多或少听说了他的事迹,听说他多年后终于羽翼丰满,在白帐中亲手格杀兄长,自立为右贤王与达罕部之主,让这个古老的铁血部族再度壮大兴盛起来……不过那都是遥远的、另外一个故事了。

      在那个疯狂的春天里,连长安实在记不得一共有多少位求婚者来过玉帐,自己又曾经拥有过多少种“可能的”未来。她就像是个被逼背书的孩子,应付了这一页便忘记了前一页,等初夏到来,浅紫粉白的查桑花儿再次开遍草原,只有两个人给她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并且这个印象,于她之后漫长的一生中,偶尔还会从记忆的深海中浮现出来。
      ——乌维塔索自然是其中之一;剩下的那个,则是她的最后一位求婚者,萨格鲁部的族长,左大将哈尔洛。

      萨格鲁部距离金帐并不算最远,而他却姗姗来迟——因为他来自战场;他的礼物不是金银宝玉,也不是香料毛皮,而是鲜血、头颅与复仇。

      虽然并未亲眼所见,但是在周遭人的转述间,连长安可以轻易于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副画面:左大将风尘仆仆自远方而来,傍晚暗紫色的天空闪耀在他肩头;他草草包扎的伤口还在流血,而不及替换的征袍上则黑红满襟。
      那一天阿衍的营地中再次吹响了迎接贵宾的号角,金帐开启,所有的阿衍贵族们济济一堂。哈尔洛族长的随从将三只木匣放在她脚边;她听见盖子打开的声音,然后便是满帐惊呼。
      “这是龟兹王、他的独子誊恩王子、还有从已死的喀琦丝公主的尸首上削下来的首级,”哈尔洛族长的声音飘在半空中,显得那样虚幻莫测,“这是已成焦土的库丘绿洲,这是我萨格鲁部一千三百勇士的血肉英魂……娜鲁夏阏氏,我最敬爱的兄长的未亡人,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来娶你了。”

      他并不是来求婚的——连长安猛然醒悟到,他只不过是来向众人“宣布”,他要娶她,非娶不可,仅此而已。

      连长安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哈尔洛塔索,扎格尔的好安达;记得他醇酒美人恣意放诞,记得他在库里台上,第一个倒戈支持自己的夫君……此时此刻她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满帐匈奴贵族和阿衍武士的神情,但她猜得出,她能感觉到。
      他已打动了他们,毫无疑问——用一次不可思议的凛冬突袭,用一千三百萨格鲁精锐骑兵的性命牺牲,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古道,用血与火。

      气氛改变了,对手一上来便主导了战场,他这一步棋实在威力无穷。连长安不由想。
      ——车黎将军、兀赤将军、呼屣图将军……所有的阿衍族人们,他们将之前的求婚者统统看成是窥伺主家财产的强盗和小贼,所以他们一直站在我这边;但现在……他们是不是都记起了,哈尔洛曾于金帐里生活过许多年,他在幼时便和扎格尔结为了安达?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想象,想象“兄死弟及”,比扎格尔还要年轻、还要凶狠、还有雷厉风行的左大将坐在单于王座上的样子?

      连长安用手指紧紧抓住乌木座椅的扶手,感觉他与她,正在虚空中一张看不见的巨大棋盘上对弈。“帮助我,扎格尔……”她向星空之海上永远的爱人祈祷,“这是你为之拼尽一切乃至于牺牲性命的草原;是你留给我的、仅有的、永远不朽的子嗣;是我们共同的梦……请你给我勇气……”

      “我不会嫁给你,”连长安努力用自己最镇定的声音宣布——万丈悬崖就在脚边,她知道自己决不能软弱,不能后退一步,“除非苍天崩塌在我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淹没……我发誓!”
      她也许太过急切了,因为四面八方突然炸开。有人咆哮,有人喝骂,有人低声诅咒;连长安分不清这些喧闹的匈奴腔调究竟属于谁——萨格鲁部的武士?还是自己帐下的臣属?

      “请别亵渎神圣的誓言,”左大将哈尔洛的声音响起,他果然动了怒,“你会嫁给我的,你必须。”
      “不!”连长安睁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直面前路,像个任性的小女孩儿一样坚定摇头,“绝不。”

      周遭的嘈杂声越发大了,似乎是谁推翻了案几,打破了酒杯,然后“唰”的一声鸣响,刀风破空——他们竟当真动了手!在主人的毡包之中,公然无视礼节与律法?
      更多的兵刃出鞘之声跟着响起,密如急雨,几乎连成了一整片。“住手!”连长安站起身来高喊,“全都给我住手!”

      她的呼喊似乎起了作用,骚乱很快停止,刀剑落了地,脚下传来咒骂和哀嚎。喧嚣之中忽有人冷冷喝令:“全部退下!这是在炽莲阏氏、草原之母驾前,再向前一步,立斩不赦!”
      这句话是用匈奴语说的,瞬间抚平了她紧张的心绪——是阿哈犸!这么久以来一直刻意躲避自己的阿哈犸,他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忽然现身了!
      随后响起的是汉话,是何隐的声音,近在咫尺:“宗主请安坐,”他说,“属下在这里。”

      ——是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们都在身边。

      “……哈尔洛族长,谢谢您为亡夫报仇雪恨,这三颗首级我收下了;您的善意,我也收下了。”于是连长安缓缓落座,缓缓道,“您会得到整个阿衍部最真诚的感激——除了婚姻,您可以要求任何谢礼。”
      年轻的左大将忽然放声大笑:“娜鲁夏阏氏,您把萨格鲁部的战士们当做乞丐对待么?施舍一点残羹剩饭就能打发我们?”
      “不,绝不。”第二次,短短几句话之内,这已是连长安第二次使用这么强烈的否定词,“如果我冒犯了您或者冒犯了尊贵的萨格鲁部,都请您原谅,我并无此意……”

      “很好,如果我的部下方才冒犯了您,也请您原谅,阏氏——他不过是个只会骑马打仗的粗人,和我一样,孤狼的部落里只有粗人……等我们离开金帐后,我会遵照古道砍掉他拔刀的那只手奉上。”
      “不必,”连长安急忙摇头,她可不想将这闹剧变成货真价实的血仇,“让您的勇士保留他的手吧,我愿意原谅他的冒犯……”

      “但是我不会原谅!”哈尔洛塔索再次打断她的话,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不会原谅有人对‘我的阏氏’亮出兵刃,任谁也不原谅!”

      ——我的……阏氏?
      连长安微垂眼睫,她明白了,事态无疑比她起初预料的还要艰难百倍。这骄傲的头狼势在必得。
      而她,已别无选择。

      果然,他对她说:“人多口杂,不如……我们单独谈一谈吧,娜鲁夏阏氏——只有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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