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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七三】吴钩霜雪明 ...

  •   【七三】吴钩霜雪明

      直到回到自己的营帐,慕容澈依然无法挥去胸中那份焦躁的感觉。愚蠢!愚蠢!愚蠢!简直愚蠢透顶!他不住低声怒骂——他早就该一走了之,何必留在这里,陪那女人发疯?
      他早就下了一千次一万次决心,可是总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越是想要离开,越是无法离开……就仿佛被冥冥中某种强大的力量绑缚一般;她实在是她命中的魔障,无解的难题。

      夜已深沉,慕容澈的居处和叶洲的相仿,都是四壁徒然,唯有一角堆着许多羊皮纸书写的公文,唯有一盏昏黄油灯。而且比起叶副将,他这里无疑更是偏僻,向来少有人迹,在这萧索冬夜,万籁俱寂,只有永不停息哑声咆哮的朔风。
      多想无益!慕容澈不禁苦笑一声,从帐后舀了水大致净了手脸,便和衣卧倒。人躺在榻上,闭合双目辗转反侧,眼前如流水般滑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明明困倦以极,却总也睡不着。
      ——总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人明明还醒着,梦却来了。

      梦里他周身窄袖左衽的胡服,怀抱东耶琴,就像是那个家伙曾经喜爱的装扮,全然如同一位浪迹天涯的吟游歌者。慕容澈自小习文练武,样样都出色,唯独音律全然不通,他从没有时间精力浪费在无益的游乐上面。可是在梦里,这显然不是问题;梦里他的歌喉如同扎格尔一样高亢甜美,梦里他的手指如同扎格尔一样灵巧娴熟。
      不过是个梦……朦朦胧胧中,慕容澈想——荒谬绝伦,而且,多么滑稽。

      在梦里他边弹边唱,在梦里她巧笑倩兮。梦里有大漠风砂,有男儿壮志,有西域无边美景,也有中原万里归思……那竟然是一支自己从未曾听过的歌啊,一支满怀苍茫郁气的磅礴古风:
      ……
      胡儿风物胡儿歌,西凉子弟泪婆娑,忍看石门空聚月,转头饮马踏黄河。
      黄河水寒冰刺骨,平沙岸上胡弦起,项王歌罢楚帐空,何处吹笳望明月?
      明月明月犹可望,男儿功业在何方?
      戈壁扶戟吞浊酒,匣内龙泉横天舞!
      横天舞,意踌躇,雪花如絮风如虎。边戍将军青春老,中原烽烟动地鼓。
      哀胡儿,胡儿苦,胡儿作歌在西凉,西凉城上望洛阳。
      歌不到洛阳王孙《美人赋》,望不断北邙山下公侯墓……

      “……好歌!”忽有人抚掌赞叹,声音清脆甜美,宛如纯银打就的铃铛。
      慕容澈猛地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却只听“咕噜噜”一阵响,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膝头滚落,砸在地面上,竟是柄兽皮蒙箱、鹿筋为弦的老旧胡琴。不知为何,自己竟没有好端端躺在榻上,而是背倚中柱盘膝而坐,仿佛真的正在……正在鼓弦而歌。
      “实在是好!”那婉转女音再度响起,“男儿心事当拏云,腹中没有几番丘壑,没有一颗英雄胆,断不能有如此佳作。”

      “谁?”慕容澈再也顾不得依然昏沉沉的头脑,顾不得满怀的迷茫惊疑,身子悚然而起,喝道,“出来!”
      那声音咯咯笑着,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没想到将军独擅弦歌,却不解听者雅意,可惜,可惜……”
      但见帐篷的角落中有赤色微光一闪,一位身着匈奴短袍的妙龄女子已站在那里,美靥如花。

      “……萨尤里!是你?”慕容澈自然认得那张脸,顿时惊得心神剧颤;难不成这一直伴在连长安身边的匈奴少女,还是个大有来头的细作不成?
      不过他很快便发觉事有蹊跷,就在今夜,他于玉帐中遇见萨尤里时,这女侍分明穿着日常的赤褐皮裘,领口袖口缀有杂色狐毛,可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她,却一袭锦袄,式样颇似汉妆。
      ——而且,那小丫头的汉话虽好,咬词吐字可远有没有眼前这位清晰,甚至……文绉绉的,声线也不如这般纤细……

      慕容澈不由蹙起双眉,仔细端详,果然,那早瞧惯了的面容越发显得不对劲。仿佛隔着水面望见的、摇摇曳曳的倒影,越想看清,越是捉摸不定……对了,在玉帐中也是这样的,那时候他还以为是灯影摇晃,加之自己心绪不平的关系,可现下这种异样分明清晰,断然不是错觉了。
      “你的脸……”他暗自攥紧右拳,缓缓问,“你……究竟是谁?”

      “果然,尘哥哥说的没错,你也是‘莲华血’啊,”那神秘少女面上的笑容一个闪烁,随即消失无踪,“阿哈犸将军——或者我该尊称一声……陛下?”

      ***

      连流苏的手指与连长安的咽喉之间,隔着一个刀锋的距离——而她与她的命运,也只隔着一个刀锋。
      分明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就能切开她颈部的血管,然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愤怒和嫉恨,都可以被拯救。

      可是就在此时,那盲眼的、毫无防备的连长安忽然道:“华姑娘,还是请你回去休息吧,我真的不需要人守着……”

      华姑娘?连流苏不禁一愣——那是谁?她连忙左顾右盼,玉帐中明明只有女侍“萨尤里”在,只有她一个人哪!

      炽莲阏氏见她不答,倒也没有生疑,而是继续道:“我知道令兄与你也是一片好意,但……连长安从来不会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好意’。否则,当年在龙城时,我就已经跟你们走了。”

      连流苏彻底昏了头,她甚至开始怀疑,面前这废物是不是根本就在装瞎,此刻正故意捉弄自己取乐?
      “……呵,”连长安忽然笑了,微微摇着头,“看来我还是白费唇舌,你还是只听你‘尘哥哥’的话呢……爱留便留着,随你们喜欢好了,我的确很想重见光明,但如今这般境地下,是绝不会和你们去南晋的。”

      ——尘哥哥?重见光明?南晋?
      她究竟把自己当成了谁?还是……帐外倒在自己掌下的那个小侍女,本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

      筹谋妙算并非连流苏的专长,何况是这般云山雾罩的茫然境地。她愣愣望着连长安自己摸索着上了榻,摸索着放下一侧天青色的纱帐;炽莲阏氏的枕边倚着柄纤细长剑,剑柄乌黑奇古,嵌着一颗苍白宝玉,皮鞘却光亮崭新,粗陋得刺眼。
      连流苏的眼睛猛地大睁,血与怒火直冲头顶,她认出了那柄剑,一时间所有的疑惑和犹豫全都烟消云散——管她在打什么哑谜,管她有什么阴谋诡计,即使这废物真的没瞎,真的设下了圈套正等自己跳进去,她也认了!
      那除了有三分狐媚手段、有几丝异处之外,全然不值一提的家伙,竟理所当然的拥有那柄剑,仿佛那是属于她的东西……真该死!

      刹那间,连流苏的双目已尽皆血赤——她将半生所学用到了极致,揉身疾扑过去,死死掐住了幔帐中、连长安的喉咙。

      ***

      大变发生之时,那自称是“红莲华镜寒”的少女刚刚解除了障眼法,正在用令人难以抗拒的甜美嗓音倾注致命诱惑:“陛下……不必紧张,我们并无恶意;镜寒谨代表华氏族人请您赴建业一游——当然,是和‘莲华之女’一起……以血之名,你们的一切‘愿望’,都能够实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惊觉面前的男子变了脸色。慕容澈一把将她挥开,向帐外踏出两步,又回身喝问:“你们……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华镜寒茫然眨着杏眼——做什么?她能做什么就好了!华氏宗主命她和尘哥哥远赴草原,将带“莲华血”带回建业,还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而他们千里迢迢赶到后果然也发现,连长安此刻深陷泥潭,远比三年前在龙城时还要处境艰难。可谁能料得到,白莲宗主的犟性在这三年里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执拗数倍,不顾一切只想着为亡夫报仇雪恨,根本不理会他们好言好语的邀请。累得她白白扮作玉帐侍女的模样,守在她身边磨破了嘴皮子……今夜实在没奈何了,她恼得转身离去,正好另一朵“白莲”到来,认错了人拿自己下手。假装倒下之时,这条迂回之计忽然在华静寒脑中闪现,她当即顾不上她们“姐妹”的夜话家常,急急跑来对白莲宗主身边的亲近之人下功夫。
      小姑娘越寻思越觉得委屈,樱唇微启,嗔道:“我们可是真心诚意的!你们……你们干嘛不知好歹?”

      可惜她委屈也是白委屈,因为慕容澈根本没留心听她说什么,早转身飞一般冲进了夜色中。华镜寒依然觉得莫名其妙,想要出声呼唤又怕惊扰闲杂人等,于是也只有跺跺脚,跟了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阿衍的营地里狂奔,把毡包、岗哨、执宿的守卫甚至呼啸凛风统统抛在身后。可就在将要奔至玉帐外围时,华镜寒忽觉双膝一软,浑身的气力陡然间消失无踪;她完全无法控制踉跄的脚步,世界天旋地转。她不禁抓住脑海中仅余的救命稻草,出声喊道:“救我!你……慕容……”
      一只冰冷的手凭空出现,牢牢捂住她的嘴;那手的主人低喝:“住口!”

      “救……救我,”她在他指缝间求恳,身体止不住地战栗,顷刻功夫已然汗出如浆,“别过去……怕……好可怕……”

      慕容澈但觉怀里那颗心越跳越是激进狂乱,几乎都要冲破胸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出事了,出大事了!可那红莲少女分明在他的臂弯间缩成一团,那恍然失神抖如筛糠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装模作样……华镜寒颤抖的双唇间吐出破碎呓语,痉挛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不放:“我怕……莲华……死……”

      便在此时,玉帐的方向,一声尖利惨叫划破夜空。慕容澈回头望去,但见无数黑红的影子在偌大的毡包间起舞,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

      遍地都是血,都是大片大片、或亮或暗的红。

      慕容澈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一只欺霜赛雪的纤纤玉手握住光风剑的剑柄,无限优雅地轻挥皓腕。然后半空中就下起了一场滚烫的雨,满目都是四散盛开的凄艳红花……在那花中雨中,一具女尸颓然倒地,从肩至腹几乎被生生劈作了两半。
      死者虽穿着萨尤里的衣裳,却并非胡女本人,从那张沾满鲜血、还算完好的脸上看,她原先的相貌应当比萨尤里出色不少,只可惜少了一边耳朵,左颊也挂着两道陈旧刀伤;而那双始终不肯闭阖的眼更是瞪得大大的,几乎凸了出来,仿佛在诅咒着杀害自己的凶手,诅咒自己渺如浮尘的命运。

      即便早看惯了战场上的野蛮搏杀,慕容澈依然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震撼。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持剑之人,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人因为周身浴血而无比沉醉的邪魅表情。
      ——他忽然醒悟,她是真的……因血而狂喜……

      那人转过头来,淡淡瞥了慕容澈一眼,随即轻抖手腕,将剑身上沾着的血迹与碎肉挥开。但听“琤”的一声龙吟,光风剑霜芒四射,简直像是被大团银白的光焰包裹,明亮灿烂不可逼视。
      “蝼蚁——”耀眼白光里,那人用连长安的双唇连长安的声音冷笑道,“自寻死路!”

      慕容澈自然明白面前之人只可能是连长安,那的的确确是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身体和她的佩剑。但同时他又分明知道,这满身不祥味道的家伙绝不可能是连长安:连长安的表情与神态——高傲、倔强、愤恨、恼怒、羞涩、欢喜……他样样都那么熟悉——连长安也许执拗但绝非冷血,她可是个一边杀人、一边还忍不住为死者落泪的蠢女人啊!

      “吾血之卫!”那人在对他说话,用一种将世间万物统统踏在脚下的倨傲口气,“吾予汝永恒生命,汝当以身为盾,以身为剑;奈何连此等蝼蚁都看顾不周?该当何罪!”
      “你……”慕容澈刚刚吐出一个字,向前踏了半步,便觉眼前银芒骤现,光风剑的剑尖已抵上他的咽喉。至于那人是如何翻腕出剑的,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清,更勿论格挡躲闪了。
      “无礼者,跪下!”那人断喝道。

      这鬼魅般的剑法终于让慕容澈想起了一个人,于是,那个久远之前的名字脱口而出:“你是……连怀箴?”
      作为回应,冰凉的剑脊“啪”的一声横击在他脸上,将他打得飞跌出去:“吾乃莲华之女,吾乃乱世之母,吾乃烈焰新娘——吾血之卫,愚蠢的凡人,记住了!”

      ——她也不是连怀箴,不是……即使是当年的连怀箴,在这人面前也如同三岁孩童般不堪一击。迅捷如电的身法,全然不似凡人的恐怖腕力,这人无疑还要强大许多,简直……简直如同传说中的无血无泪的恶鬼修罗……

      慕容澈挣扎着、挣扎着站起身来,方才只轻描淡写一击,他便觉耳内嗡嗡鸣响,半边脸颊痛到麻木。好容易摇摇晃晃直起腰,喉头的腥甜已无法忍耐,满口鲜血登时喷出。

      “蝼蚁……跪下!”满帐白光里,那人的剑尖微微下垂,秀目眯起——那双眼,在这遍地的红与白的映衬下,赫然像是深紫色的。

      慕容澈颤巍巍抬起手腕,揩去嘴角的血迹,只这一个小动作,便已倾尽全力。在那人身周,在她紫色的目光笼罩下,似乎连空气都凝结成了胶块,四肢百骸统统沉重地不可思议。
      ——不过……那又如何?他是龙种,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父母祖宗,想要让他屈膝,断不可能!

      “……滚出去!”意气忽然喷薄而出,他对那白肤、紫眼、额间隐隐有火红花影的妖孽咆哮道:“我不管你是谁——给朕滚出她的身体!”

      那人为他气魄所摄,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她的身体?哈哈哈。在吾驾前,收起汝之傲慢,汝不过凡夫俗子而已!”
      可惜慕容澈全然不愿理会她在啰嗦什么,只是卯足全身气力,不顾一切地大喝:“朕叫你滚!”

      ……然后他便觉眼前一花,明明在数步之外的那人倏忽趋近,几乎与自己脸对脸贴在了一处——那是连长安的脸哪,是夜夜入他梦里的如花娇颜;她靠得如此之近,仿佛是他的亲密情人。
      方才还气势凌人的战鬼,此刻突然化身为午夜作祟的精魅,甚至连她的神情她的话语也一并软了下去。她轻抚着他高肿的脸颊,纤纤玉手温柔地、温柔地在他的身体上摩挲;威吓与恐惧顿时云散烟消,此刻静静张开的,是如梦似幻的甜蜜罗网啊……

      ……她成功唤醒了他的变化,并因此而露出得意笑容。她掂起足尖、俯就身子凑在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嗓音魅惑道:“吾清楚汝之愿景,吾血之卫。吾能恩赐生命与死亡,亦能令尔等凡人实现所有幻想。以身为盾,以身为剑,为吾而战吧……她便在吾之中,便如同……汝与彼人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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