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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七一】涉江采芙蓉 ...

  •   【七一】涉江采芙蓉

      营门之外,那名叫“阿哈犸”的人三言两语讲了些大致经过——当然,只不过是“讲讲”罢了;他完全没有加以解释,因为真的无从解释。
      彭玉不住打断他的叙述,插入尖刻的质疑,他显然难以置信,的确,这一切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而何隐则静静听着,始终微皱眉头。

      刚讲完葬礼上的变故,营门内忽然一阵骚动,匈奴人隐隐用蛮语高声喊着什么,彭玉和那阿哈犸同时转过头去,脸上喜色油然而生。
      “怎么了?”何隐问道。
      彭玉急急回答:“何校尉,是好消息,宗主似乎醒过来了!”

      “既然……阏氏醒了,便万事好说。”那“阿哈犸”已拱了拱手,飞快道,“校尉若不急,便请回去整顿人马,一有口谕营门便会放行了……”
      “不必,”何隐一摆手,“既然宗主有恙在身,我想带两个人即刻面见——都是从南边来的大夫。”
      彭玉还在犹豫,阿哈犸却当机立断:“那正好,快跟我来。”

      白莲军果然不愧是行伍中的楷模,何隐更不愧是练兵的行家,转回队伍中只一声令下,半句废话也不必多说,便有两人排众而出,其余的齐刷刷滚鞍下马,就地歇息不提。那两人中一位是大夫,端的是鸡皮鹤发、道骨仙风,另外的则是个满脸麻点的哑巴童子,穿着破皮裘,肩上背着古旧的药箱。
      “将军,老朽陈静。”那医者躬身行礼。
      阿哈犸虽心急如焚,却也不缺礼数,只道:“先生客气,请先生跟我来。”

      阿哈犸、何隐、彭玉,再加上这对主仆,五人鱼贯进了营门,驭马快步而行。营地极大,此刻关于阏氏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四周到处都是跑出帐篷打探的匈奴武士。见何隐等人眼生,很有些兵卒跃跃欲试,想要出头盘问,但每一道质疑的目光都在将将触及阿哈犸的时候便告烟消云散,蛮子们甚至还刻意将头转向另一边去——如今左翼营副将这张玉树临风的好皮相,竟比昔时丑陋的疤面还要可怕百倍千倍。

      如此这般一路无阻,很快便到达玉帐前。玉帐里里外外早已围满了人,但同样的,阿哈犸一出现,他们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五人默默下马,径直走到帐门口,阿哈犸伸手掀开帐帘正要踏步进去,脚下却忽然停住了。足足踌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朗声向内道:“阿哈犸求见。玉门关的何隐到了。”
      帐里足音跫然,一名衰老胡妇转了出来。她低垂着眼,根本不敢去看阿哈犸的脸,口中汉话倒还算清楚:“阏氏是醒了,但……”胡妇飞快瞟一眼阿哈犸身后几张陌生面孔,“有些不大对劲……”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郎中适时踏前一步,开口道:“这位婆婆请了,老夫是南边来的大夫,可否入内替阏氏诊治?”
      胡妇不敢自专,对阿哈犸又实在怕得狠了,只有道:“那待我回禀阏氏。”语毕转身进去。不一时出来的却并不是她,而换做了个年轻胡女:“阏氏的身子很虚,请大夫先进去吧。阿……阿哈犸将军,阏氏说,请您先帮何将军安置一下,其余的话明日再提。”
      侍女说完,转身逃进帐中,阿哈犸微垂眼睫,肃然答:“是。”
      ——见不到她自然遗憾,自然越发关切焦急;但既然她也……见不到他,却也不由令人长舒一口气。

      何隐却回头,对一旁的彭玉道:“烦彭兄弟代我领大家进来安顿吧,我想先去看看叶兄弟……阿哈犸将军,可否劳驾?”

      ***

      他浑没料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与他重逢——事实上,他以为他早就死了;他欠他的债,已经一笔勾销。
      可那人分明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之前对彭玉口中“这是何隐何校尉”的介绍毫无特别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礼貌却疏离地招呼道:“何校尉,阿哈犸有礼。”
      当日的情景忽然如闪电般划过,紫极门上他和他,还有一跃而下的她……如今自己依然是何隐,他却成了什么“阿哈犸”,而她……正躺在匈奴人的帐篷里、做匈奴人的阏氏。

      ——这算是什么?命运的、恶毒的戏谑么?何隐简直忍不住要为此而发笑了!

      待彭玉依言离去,只二人并骑行至左翼营中。下马之时,慕容澈有意无意瞟了何隐一眼:“……好久不见。”
      果然是他——何隐心中低叹。他抢先下马似要伸手去扶,慕容澈连忙谦让,身形交错间何校尉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答道:“陛下……好久不见。”

      听到这个久违的陌生的称呼,慕容澈的嘴角徐徐上勾,他也刻意用上了那个如今再无意义的官职,用同样的低声道:“你在嘲笑朕么……何提督?”
      于是两个人相视莞尔,笑容里有光阴的影子盘旋飞舞;个中真意,也只有他们自己方能明了吧。

      “那么娘娘……宗主……”笑声止歇,何隐又道。
      慕容澈一摆手,脸上的神情空茫一片:“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不过这一次,应该会知道了……”
      何隐忽然想起方才彭玉口中的疑问,还有那年轻人看向慕容澈时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一时无话可说——荒谬如此,任谁也无话可说。

      叶洲的帐篷位于左翼营的西北角,周围星罗棋布着白莲诸子的居处。恰逢宗主苏醒,数百兄弟姐妹又到了营地外,他们此刻都去忙这两件大事了,并没有留人守候。慕容澈是熟门熟路的,带着何隐径直进了帐;帐内极朴素,甚至可以说简陋寒酸——只一盏灯,一只矮几,一张硬床。
      左翼营副将便躺在那张床上,面色青灰,身上盖着半副薄被。何隐走上前,屈身半跪于地,握住叶洲冰冷的手,颤声唤:“……叶兄弟?”
      叶洲安然沉睡,无人应答。

      何隐只觉一股难耐的酸楚直冲鼻咽,他用力攥着叶洲的手,不禁又唤了一声:“叶兄弟,是我!”
      慕容澈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低声道:“他没办法回答你的,他几乎连呼吸都没有……”
      何隐的身子猛地一震,连忙伸手去探。叶洲果然既无呼吸也无脉搏,就像是具刚刚死去的尸体。
      “他应该没有死,”慕容澈的声音继续响起,仿佛悬在半空中,“事实上,当我和他逃出来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都是伤,可现在伤口已经消失了,他却无法醒过来。”
      何隐猛地转回头:“伤口……消失了?”
      “也许你明白,他说过……他说他曾死而复活,他是‘真正的’白莲之子。”

      慕容澈原以为何隐会茫然不解,或者会惊异万分——无论是哪一种,一定都会不住追问自己事情的原委。但是没有,并没有。白莲军的何校尉只是双肩一耸,浑身肌肉紧绷,许久之后,他松开了叶洲的手,一边站起身,一边轻声道:“原来如此。”
      慕容澈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你……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知道;”何隐点头,“……我们走吧。”

      “那么告诉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慕容澈心头狂跳,忍不住大声道。
      何隐抬起眼,仔细打量面前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仿佛与他初次相识似的。
      “……原来如此。”他轻声喟叹,“遇水不溺、遇火不焚;无解之药,万灵之丹……你也成了‘真正的’白莲之子,是吧?”

      望着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怜悯,慕容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愤怒袭来,自己那点可悲的理智瞬间便被淹没吞噬:“你知道?你们果然都知道!”他大踏步上前,伸手指着沉睡中的叶洲,“没错,我也是的;我也变成了这种不人不鬼的身体,今日的他就是明日的我,被这该诅咒的血束缚,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玩弄人命的疯子,现在总该满意了吧?”
      这几日中,无论是阿衍族人还是白莲之子,营地中所有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跟看鬼一样。很久很久之前,当他由健康俊朗的青年变成了虚弱丑陋的鬼怪,他可有多么想念过去的自己,想念铜镜里曾经的倒影——离开玉京之后,他再也没有于盥洗时睁开过眼睛。
      后来,与她重逢,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直至有一天终于厌倦,想要离开了,却再次被命运捉弄,阴差阳错反拼了命要赶回来……是她的哭泣声把他从梦中唤醒,是她的妖法控制了他——那时就仿佛身体里烧着一把火,就仿佛再次陷入了浑浑噩噩的高热,就仿佛,回到了“死者之眼”的那个拂晓时分……忽然之间尘世不复存在,生与死、血与火、前路和危险统统不复存在,心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她在那里,她需要他!
      ——原来这才是药石罔救的病,这才是无法可解的毒。难道我的人生,就注定是你们手心里的小玩意儿么?

      “我不知道你明白多少,不过,你肯定误解了。”帐内一灯如豆,何隐缓缓摇着头,“的确,‘白莲血’可以引发奇迹,但‘血’只‘给予’,并不‘控制’。你的所有决定,都来源于你自己,每个人的人生终究都是自己无数次选择的结果,譬如你,譬如我……你将宗主从火焰中带出来,并不是因为‘血’的命令,而是你自己想要这么做。同样的,叶兄弟没有死,也不是因为‘血’不允许他死,只不过是他自己想要活着罢了——‘血’给了你重拾过去的机会,‘血’也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不过如此而已。”
      “重拾……过去?”这四个字从慕容澈的齿缝中溢出,“回不来了!过去的一切……你,我,她……全都回不来了!即使我恢复了自己的面孔又能怎么样?宣佑帝慕容澈死了,他已经死了,谁能让他活过来?”

      “是的,宣佑帝慕容澈死了,廷尉府提督何隐也死了;但你还活着,正如我也还活着。”

      话语消散在风里,狂怒忽然不翼而飞,慕容澈不禁勾了勾嘴角——自己多像是个朝空气又踢又打的蠢孩子啊……即使朱颜辞镜花辞树,幸好无论他们还是她,都还活着。
      “何隐,你还记得自己的誓言么?记得死去的廷尉府提督对死去的宣佑皇帝的誓言么?”
      “……何隐言出必践。”
      “好,那我问你,若我与她分道扬镳,你是跟随我,还是跟随她?”
      何隐张开口,却全然说不出话来。

      慕容澈转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子,话语半似玩笑,半又似认真:“当然,你也有别的选择。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她我是谁,或者告诉……你的兄弟姐妹们,我想他们不愿你为难,会很快替你做出选择的……”
      羊毛毡帘“啪嗒”一声落下,压住了他的后半段话语,使之轻如雪片:“你放心,我并不是活腻了,我只是……厌倦。也许该是时候……画一个句点了。”

      ***

      三百年后的今日,当长久分散的两支溪水再度汇聚,波涛汹涌的血脉的源流啊,这就是……我们的句点吗?

      玉帐之中,萨尤里手上的提灯左摇右荡,漆黑的影子和刺眼的光亮死死扭打在一起,片刻也不肯停歇。
      “……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年轻的侍女忍不住尖叫,可是声音出口,却微弱有如叹息。

      她分明看见那位“南方来的大夫”从童子手中的木匣里取出数寸长的明晃晃的银针,深深刺入娜鲁夏阏氏的眉心。她看见阏氏的皮肤上浮现出奇诡的银白花纹,然后那些花纹便好似浸了血的白布一样,渐渐变红,越来越红,最终浓郁得再也化不开……自始至终,阏氏一直闭着眼睛,神情没有半分痛楚,反而如沐春风。

      “住……手……”萨尤里想要阻止他们,至少也要叫守卫进来,但无论身体还是喉咙,就是无法顺利听从头脑的指挥。
      一声脆响,铜质的提灯落了地,咕噜噜滚向旁边;火焰几乎在瞬间熄灭,帐篷内立刻变暗了。

      “寒儿!”白发苍苍的老医者满脸都是汗水,低声呼唤,手上却没有停;一根银针接着一根银针,依序刺入连长安的身体。
      那分明是个哑子的僮仆竟然开口答应,嗓音清脆娇嫩:“知道!”他伸出手,一簇璀亮鲜红的光焰立刻浮现在半空里,将阴影逼回玉帐的角落;炽莲阏氏惨白的肌肤映着红光,脸上身上,根根银针闪闪发亮。
      萨尤里望着那火、那针,还有那僮仆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忽然觉得一阵难以抗拒的眩晕袭来,就此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僮仆望着昏厥的侍女,不禁长吁一口气,随即掏出块帕子,小心翼翼凑过去替医者擦拭汗水。“尘哥哥,要不……我变成她的样子去门口守着,那胡妇估计快要回来了。”
      最长的一根银针在那郎中的手指间徐徐捻动,然后他一提腕子,将针拔了出来:“没关系了,”他说,也是一声长叹,“已经结束了,她该醒了。”

      随着根根银针次第取下,连长安身上的莲印渐渐褪了色——或者不如说溶化进了皮肤里,莲印消失之后,长安原本惨白的肤色倒似红润健康了许多。
      果然,在被打发去煎药的额仑娘回转之前,她便醒了。

      “……莲华之女。”床榻边有人轻声呼唤,三根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她听过这声音,莫名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白莲宗主,”那人又道,“……‘山高水远,他日相逢,定与宗主会饮于朱雀桥上’,您还记得么?”
      “你是……那位……红莲?呵,你们总是神神秘秘的出现,这一次,也会神神秘秘的消失吧?”

      “在下红莲华镜尘,这是舍妹镜寒;龙城一别,弹指数载,宗主风采依旧。”
      即使内心空乏疲累,连长安依然忍不住弯起嘴角:“风采依旧?你是在说,我和三年前一样落魄狼狈……是吧?”
      “宗主说笑了。”华镜尘回答,他的声音永远那么镇定平和,带着冷冷的疏离——可此时此刻,这种疏离却远比真心关切更让她感到舒服自在。

      “我是在说笑……”那些在亲近之人面前没办法说出的话语,对着陌生的来意不明的他,忽然再无障碍,“三年前我浪迹天涯一无所有,这三年里我拥有了一切却又失去,依然一无所有……我的样子,肯定比在龙城时还要可悲可笑吧?”

      “您并非一无所有……”
      “那我有什么呢?你倒说说看,我还有什么呢?丈夫、孩子、未来……都没了,我即使睁开眼,也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四处一片黑暗……悔恨……如今只剩悔恨……”

      “悔恨并无益处,”华镜尘道,“你我都是命运的江河中小小的水花,不过随波逐流,不过如此而已。”
      “我不信命运。”连长安恨恨咬牙,“即使此时此刻我依然不信。”

      “莲华之女……”华镜尘的声音是隐隐带着笑的,“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我就是‘命运’送到您身边的,三年之前如此,三年之后亦然——我远涉千里为你而来,我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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