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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六五】花好与谁同 ...

  •   “……离开?他要去哪里?”连长安微微一愣。她对那丑脸怪人的情感,自然不如待叶洲深厚,但毕竟也是共过患难的,毕竟也曾在沙场上与她一道并肩作战。这三年阿哈犸算得上战功卓著,早超越了一干白莲之子及其余匈奴人等,赫然是左翼营中仅次于叶洲的第二号人物。
      “还不十分清楚,”叶洲摇了摇头,“属下总觉得……内有隐情。”

      “隐情吗?”连长安沉吟道,“阿哈犸本来就是个满身秘密的人物,这倒也像他的做派。不过他和你们不同,和扎格尔的族人更不同,他本只是匈奴人抓来的汉人奴隶,想要回到长城那边,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宗主……”叶洲依然摇着头,欲言又止。

      “怎么?”
      “没什么……属下总是觉得,他不像是想要回乡那么简单。”

      “无论如何,大家也算相处一场,若他还有别的地方可去,还有等他的人在,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虽然不舍得,但也没理由非留他不可啊?”
      叶洲听着连长安的话,始终紧皱眉头沉思不语;好一会儿,才答道:“宗主说的是。”

      叶洲一生为人端方,甚少虚言,但这句“宗主说的是”,却实在口是心非。
      已经有好几次了,他想要告诉连长安有关阿哈犸的一切,告诉她某种意义上来说,唯有他和自己,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白莲之子”。但这关系委实太过复杂,牵连者众,这一次又一次的拖下去,反而变得越来越难以出口了。

      这三年以来,他始终将阿哈犸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还为他贴身安排了“眼睛”,却从始至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叶洲甚至已经渐渐开始真的信任他了——可当何隐的确切消息传来,不过四五日,“眼睛”便来回报,说阿哈犸正秘密收拾行装,似乎想要离开。
      ——偏偏是和何隐有关……难道阿哈犸和那人,当真有什么牵连不成?

      步出宗主居住的玉帐之时,叶洲依然在反复思索着这个难解的谜题:阿哈犸、何隐……何隐、阿哈犸……
      他下意识地将手指送到唇边轻吻,她的温柔触觉依然留在那里,如同醉人春风。

      ***

      叶洲走了,日上三竿,扎格尔还是没有出现。

      连长安渐渐有些坐不住。她让萨尤里扶着自己在帐篷里转了五六圈,一边活动身体,一边冷静思绪,可谁成想越是转圈越是觉得心里头暗暗发慌。
      她开始后悔了,方才叶洲离开时,自己多少应该顺便问一句的。

      后悔不是连长安的性情,等待当然也不是;她毕生的耐心,早就在玉京驸马府的绣架前头,一针一针耗尽了。她终究还是决定既然扎格尔不来,自己便索性过去好了——塔索的金帐是军机重地,别人自然不得擅入,而她却是往来无碍的;之前未怀孕时,也常常在那里和扎格尔、和他的将军以及谋臣们一道,制定计划、研究地图、激烈争论……从夜晚直到天明。
      这一点萨尤里自然也清楚,况且论及着急的心思,她也不见得比自己的主人差多少。见阏氏要去金帐,非但并不劝阻,反而连忙准备起来。她从箱底翻出一身曳地貂皮斗篷,将娜鲁夏阏氏牢牢裹紧了。连长安刚刚来得及说一句“这还只是秋天”,抗议便被无情驳回,她也唯有苦笑。

      有如此精明强干的女侍在,是决计不会冻着了,虽然连长安实在很担心会不会反而捂出病来?从自己居住的玉帐到扎格尔的金帐,不过一刻钟的路,她已香汗涔涔。
      金帐里上至总管厄鲁,下至每一位贴身武士,都与连长安十分熟稔。见了她,他们忙不迭单膝点地,下跪行礼,各个口中冒出一长串吉利话来,争相祝福她和她肚子里的小塔索。如今连长安的匈奴语已十分好,她顺畅答着,不时点头,郑重谢过他们的好意。
      ——只是为什么……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说不出的古里古怪呢?

      单于的宿处被称为“金帐”,他的子民被称为“金帐族人”,他的儿子也被称为“金帐塔索”,这些当然都是有原因的。“金帐”以超过一百张完整、雪白且没有一丝杂毛的牛皮围成,所用的支柱都是外邦进贡的百年灵木,而帐顶,更是覆盖以货真价实的金箔金漆——无论黑夜白昼,无论天空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在辽阔无际的大草原上,一样让人一眼可辨,一样熠熠生辉。
      这样的帐子自然极大,甚至有些大得过了分。它全然不像一顶毡包,倒像是个空旷的宫殿了。扎格尔和连长安一样,不喜华服美饰金珠银宝,帐中不见什么豪奢玩物,只堆满了账册、案卷、文书和地图。单于平日里也只有处理公务时才待在这里,至于夜间,他一直都是在阏氏的玉帐中休息的。
      ……萨尤里替她卷起厚重的羊毛毡帘,连长安一脚踏入帐内,立刻便嗅到了那股味道——不折不扣的……血腥气。

      扎格尔手持一卷图册正在仔细阅读,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倚靠在软榻旁,而是鲜有地正襟危坐着。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脸上立时露出喜悦神情;他几乎是从胡床上跳起来的。数月不见,一趟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的征程下来,扎格尔瘦了一点点,面色也有些憔悴发白。
      看见他在那里,连长安多想就这么扑上前,一下扑进他怀中;可是她不能够,在嗅到帐内血气的瞬间,腹中忽然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几欲破茧而出,看来小塔索已经睡醒了。

      扎格尔向前急迎两步,见她竟原地站着,面有不愉之色,还当出了什么大事;轻松欢快的神情立时改变,不迭声问:“长安,怎么了?”
      连长安半晌说不出话,好一阵子终于缓过了劲儿,皱着眉答道:“好像是小家伙……踢我呢……”

      单于扎格尔•阿衍足足呆了数秒钟才算反应过来,害自己的阏氏受罪的那个小坏蛋是指谁,脸上瞬间转忧虑为狂喜。他飞窜上前,张开双臂想要将她搂紧,猛然想起不对,又急急缩回手去……他绕着连长安足足转了三四个圈子,才小心翼翼从身后环抱住她,双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
      “我儿子就是聪明,马上就知道是他父王回来了。嘿嘿……”
      ——瞧这口气,可有多么沾沾自喜!

      连长安拍掉他的手,不给他顾左右而言它的机会。她努力板起一张脸,正色喝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扎格尔果然在装傻;连长安分明察觉,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他双臂一僵。
      “这血腥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不禁怒道,“怪不得回来后一直偷偷摸摸的,还想骗我不成?你又受伤了是不是?”

      扎格尔死皮赖脸地又将手伸了过来,松松环住她,在她耳边吹着气讨饶:“没啊,真没受伤……”
      “骗子!”她越发咬牙,一字一顿。
      扎格尔讪讪笑了,挠一挠头。朵颜阏氏一年的丧期早过,他的乌发比之前更长了,辫梢上系得金铃也愈多——但他这样一笑、一挠头,赫然又是当年与她初遇时、那个朝阳般纯净而明朗的男孩子了。
      “旧伤有点反复罢了……真没骗你……”与妻子独处时向来毫无尊严的单于小心翼翼禀报太座。

      连长安一听,当真又是心痛,又是心惊。扎格尔所说的“旧伤”,便是当年在库里台上为了保护安达哈尔洛塔索被左贤王谷蠡刺伤的。那个伤并不严重,养了月余便结痂愈合,可也不知是不是休养期间太过操劳辛苦的缘故,一直好得不利索,总是反反复复的。连长安直恨得牙根发痒,不顾他再三保证“绝无大碍”,硬是逼着单于当场解衣。
      ——果然是又裂开了,崭新的白布下面再度渗出隐隐红迹;连长安再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似乎也有些热。

      “去招医官来吧,可轻忽不得了。”她极力劝他,忧心忡忡。
      他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昨儿晚上就招来了,真的没大碍,真的没骗你。我都休养一整个早上了,刚要去找你,又来了紧急文书……”
      “怎么?有麻烦么?”她作势伸手去拿放在不远处的纸卷。
      他连忙箍住她的双臂:“别……你忘了么?你现下可不能费心神的……再说也没什么大事。”
      连长安闻言轻笑,脸上微有羞意:“没事就好……我一着急,倒真忘了……”

      扎格尔随手整了整衣服,于一旁的胡床上坐倒,让连长安坐在自己膝上。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说着话,间或温柔轻吻。他丝毫没有提到西征的辛苦,没有提到杀戮和死伤,只是讲着花刺子模城池的富庶,讲着沿路的优美风光。
      忽然,扎格尔轻飘飘说了句:“阿哈犸那家伙……似乎想要离开啊……”

      连长安立时从你侬我侬中清醒——怎么,连他都知道了?
      “阿哈犸……你也派人看着他呢?”
      扎格尔摸了摸她头上戴着的金环,笑道:“离你那么近的男人,我当然各个都要盯紧了;把小羊羔子放在恶狼嘴边,我哪里敢放心啊。”
      连长安脸上一热,啐道:“胡说什么!”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好了,不逗你了。其实是管地图的司库来找我,禀报说阿哈犸私自去他那里抄了好几夜的地图。他不敢阻拦,却暗暗记下了那些图纸,都是咱们西南边境的。”
      “西南……”连长安忽然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难道是玉门关?”
      扎格尔果然点头道:“差不太多。”
      连长安默然无语。

      幸好草原的单于并没有在这个小问题上纠缠,他继续道:“长安,我说这个是想给你提个醒,万一阿哈犸真的要走,尽量挽留他——他既有智谋又有决断,委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连长安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勉强笑道:“他早就不是奴隶了,他甚至不是草原人,恐怕我也没办法左右他的决定,而且他也不一定会跟我辞行……”
      “不会的,”没有等她说完,扎格尔已出言打断,“我相信他如果当真要走,一定会跟你说明白的;也唯有你,才有可能把他留下来。”

      连长安不断眨着眼,疑惑地望着扎格尔;她显然没有听懂。
      “你啊……”扎格尔不禁叹气,箍住她的双臂越发紧了些,心底生出无限怜惜——我心爱的姑娘,该说你是聪明还是傻呢?

      “……总之你听我的,尽量留住他;这样的人才我有大用。”总不能告诉自己的女人她正在被其他男人窥伺吧?末了,大单于也只有这样对她说了。
      连长安点头答应,却又忍不住好奇:“西域小国中柔然、月氏、楼兰早就降了,现在花刺子模也已称臣,只剩龟兹……能有什么‘大用’?”
      扎格尔于喉间低笑,又一次吻住她的唇,也堵住了她接下来的其它话语:“龟兹已经不是问题了……我另有打算,你先不用操心,很快就知道……”

      “正经商谈”至此便告结束,因为连长安已感觉到了自己身下那明显的“变化”。她又羞又气,张口恶狠狠咬住他的耳朵;扎格尔“哎呦”唤疼,双手却不再老实,开始上下游走,口中不住嘟囔着:“四个月了,都四个月了……我问了额仑娘,她说过了三个月小心的话也可以的……”
      “去!去!”连长安不住啐他,慌忙想要跳下他的膝盖。
      扎格尔哪里肯依,一阵软磨硬泡软硬兼施,在她耳边低语良久,脸上的笑容奸诈无比:“要不然……我们‘那样’……试试?”

      幸好这里是金帐,足够大的金帐,仆役和守卫们统统眼色十足、早就见怪不怪的金帐——幸好!

      ***

      且不说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在里头折腾了些什么,总之连长安再度迈出帐门时,已是日落黄昏。萨尤里早在外头等得腿酸,见了她,只是抿着嘴偷笑。
      事到如今,连长安也只有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一回到自己的宿处,迎头便看见那一大桶早就准备好的温水。
      “请阏氏沐浴更衣……”鬼丫头笑起来像只小狐狸。

      ——行了,什么都别说了。

      连长安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美美吃了几样小菜喝了两小碗特制的燕窝粥,疲倦地倒头便睡。这一觉当真沉酣无比,连半个乱梦也无。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似听见前帐一阵人声,萨尤里那小鬼正气鼓鼓说道:“阏氏还在休息,除非是单于亲来,否则谁也不见!”她说的分明是汉话。
      连长安慢慢睁开眼,转头望向左右,帐内帘幕低垂,依然幽暗,可灯烛全都撤掉了,看来自己睡足了一整夜,此刻天光又已放亮。
      “萨尤里,叫外面的人先等等,你进来帮我梳头。”于是她略略提高声音,吩咐道。
      她大概猜出来者是谁了。

      她猜得没错。
      三年的光阴,让扎格尔添了城府,让叶洲增了威严,相较之下,阿哈犸的变化也许是最小的。他依旧是满面疤痕丑陋无比,依旧浑身上下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孤绝意味。他进得帐来并未行礼,只是开口:“阏氏……”
      两字落地,再无后话。
      连长安忽然在心中暗叹一声,真给扎格尔料中了,他果然是来辞行的——看眼睛就知道。

      于是她轻声道:“……你当真要走了?”
      阿哈犸的脸色瞬间改变,竟像是个小孩子被人戳破心事,顿时恼羞成怒:“原来你知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连长安并未察觉他话中异状,想起扎格尔的嘱托,又问:“非走不可么?”
      阿哈犸愈发恚怒,只“哼”了一声,冷笑道:“我留下做什么?难不成等着喝娶公主的喜酒?”

      连长安彻底糊涂了:“谁要娶公主?哪个公主?”
      阿哈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残忍的快意,她终于也要尝到始终萦绕在自己舌底的那股酸涩滋味了——真好,真好!
      于是他咬牙回答:“龟兹公主,龟兹王的独女,号称‘西域第一美人’——你觉得谁能有这个福分?”

      连长安还未及回答,侍奉在侧的萨尤里已尖声喊出来:“住口!你胡说!咱们单于已经有阏氏了,小塔索就要出生,怎么会娶她?”

      连长安却没有说话,她抬手挥退侍女,便一直愣在那里。思考的速度十倍百倍地变慢了;想一件事情,竟会如此艰难……
      ——龟兹公主……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叫她看文书,还说“龟兹已经不是问题”……
      ——龟兹国不惜以绝色公主入侍,那公主的无数嫁妆便是上供的礼物吧?不费一刀一兵彻底控制西域大局,这是好事啊……

      她的眼光木然流离四方,最后落在那个显眼的红色漆盒上。一个傻到不能再傻的蠢念头钻出脑海:“那朵花……明年雪山上的娜鲁夏盛开的时候,他会和谁在一起?又会采来送给谁呢?”
      胸中不可抑止地一痛,竟然痛彻心扉。

      阿哈犸见连长安良久不言,见她面色不善,怀中也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成功刺伤她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没有半分轻松,心情反而愈发压抑起来?

      他深恨这种感觉,深恨自己混乱的心,语气越来越尖刻怪异——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尽力安慰她,还是在尽力发泄自己的怒气:
      “你在难过什么?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蠢公主罢了,不过是个变相的人质。等那公主来了,还不是落在你手里随你拿捏?随便一点小手段,便制得她服服帖帖的;实在烦了,下点毒啊药啊什么的,不留痕迹——这不正是你最擅长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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