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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五九】天荒地老 ...

  •   向天空射出黄金之箭——
      让朝阳每日升起,让明月永挂苍穹——
      让死者回归死者之所啊——
      祖先的英灵,请倾听我们的祈祷——

      一支涂饰金漆、绑着骨哨的响镝斜斜飞向碧蓝色的天空,哨声并不尖利,反而像一尾悠长哀愁的笛音。苍穹之下,巫者们手持五色节杖,围成一圈翩翩起舞。在他们身后,黑旗招展,万马齐喑。

      长城之内的民族以白色为不吉,而所谓“天地玄黄”,代表了庄严与尊贵的黑色与黄色才是帝王服饰的首选。长城之外则与此恰恰相反,高山上新雪般的洁白寓意着纯粹和新生,是生命力与欢喜的象征;而玄黑则是夜空的颜色,是死者之海的颜色,是神秘幽暗,是悼念哀愁。
      从清晨起,扎格尔•阿衍便卸去了全身装饰,打散发辫,黑衣赤足。他骑着那匹乌骓马,独自走过一座又一座帐篷;一次又一次对迎出来的帐篷的主人屈膝跪倒,重复这样一句话:“长生天招大姆回去了,请都来送她一程。”

      “大姆”是对母亲的最尊敬的称呼。在匈奴人的世界里,祖先的英灵等同于神明,死者至高无上;而活着的人之中,又以“大姆”和勇敢的战士最为荣耀贵重。恶魔雪山上,法力无边的巫姬婆婆曾经说过:“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能令你屈膝。”但那显然说的是身为塔索、以及未来的匈奴单于的扎格尔,而不是指身为“赫雅朵的儿子”的他——此时此刻,扎格尔除了是故去的朵颜阏氏唯一活着的子嗣,是一个“报丧者”,别的身份都不重要。

      连长安目睹着这一切,目睹着扎格尔手持骨柄匕首,在自己左右两只眼睛的下方,划出两道竖直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面颊上一片淋漓。草原的单于是不该流泪的,所以他们流血代替。
      朵颜阏氏——昭华公主——赫雅朵•慕容,作为一个汉人公主出生,作为一个匈奴妇人安葬;最后的最后,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异族儿子为她一次又一次屈膝跪倒,这就是传说中颠倒无常的“命运”吧?

      ——这就是所谓的……“幸福”的人生吗?
      从昨夜到今朝,这个问题始终盘旋在连长安的脑海。骨肉分割、颠沛流离、夫婿早死、爱子夭亡,到最后缠绵病榻,就连尸骨也无法回归魂牵梦萦的故乡……一个女人所能遇到的所有至大的痛苦,在昭华公主的一生中始终与她如影随形。可是阖目而逝之时,她竟是那样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隐约笑意——她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连长安曾经以为,所谓“幸福”就是人人爱她、人人尊重她,就是衣食无忧就是心想事成就是平安喜乐,就是相夫教子就是含饴弄孙就是得享天年——这世上天真无知的少女,所有的想象不过如此。假如……假如当日慕容澈没有欺骗她,或者没有针对连家,那么她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吧?不可避免的,她将此生此世闭锁深宫,蜷伏于游龙飞凤的阴影之下,日日重复同样的职责直至死,然后带着长达十二个字的谥号、带着让全天下的盗墓贼都念念不忘的陪葬品沉眠于阴森的皇陵;然后改朝换代,然后宫阙成灰,然后彻底凝聚成青史上一个干枯的墨点……
      ——那会是……“幸福”吗?完全……无法想象……

      ——究竟自己的人生,是“幸福”呢?抑或是“不幸”?

      ***

      向天空射出白银之箭——
      让绿草春秋冬夏,让狂风南北西东——
      让死者回归死者之所啊——
      祖先的英灵,请倾听我们的歌声——

      “……宗主。”
      有人在身后轻声呼唤,连长安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白莲之子们尚未归来,如今会这样称呼她的,只有叶洲。

      “宗主,正式的葬礼日落时才会开始,恐怕还要持续到深夜,所以……还请您先去歇息片刻。”
      “没关系的,叶校尉,”连长安摇了摇头,“我还是待着这里吧,回帐篷……我也睡不着。”

      她几乎整日整夜没有合眼,起先是一直守候着临终前的昭华公主,后来则是以塔格丽的身份,带领着族妇和女仆们替大阏氏的遗体装裹修饰。她们替她穿上簇新的裘袍,用假髻和珠冠装饰她稀疏的白发,为她涂抹铅粉、点染胭脂——“夺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阏氏”与“胭脂”,这两个词原本是从一个地名而来,都寓意着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越近大阴山,地势越是连绵起伏,连长安爬上了一处微高的土丘,在那里迎风矗立。她始终凝望远方,凝望着如蘑菇般一丛一丛的洁白帐篷,凝望着营帐间那个往来逡巡的小小黑点。她始终站得笔直,面色清冷;叶洲则垂手肃立在她身后,缄默无语。

      这趟“报丧”的程序是匈奴葬礼之前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依照规矩,扎格尔必须走遍部族中所有的帐篷,无一遗漏。若不是为了参加库里台,此地只有阿衍部的精锐驻扎,这个过程无疑还会繁复冗长许多许多倍。毕竟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离世,按理说继任的塔索们为此花费一日一夜甚至更长时间,也大有先例。
      望着,望着,连长安突然开口:“叶校尉,你觉得……怎样才算是‘幸福的人生’?”

      这问题突如其来,让平素就呐于言辞的叶洲手足无措。他沉吟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回答:“对属下来说,为宗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是……‘幸福’。”
      这句话讲得是那样平淡自然,又是那样情真意切,连长安也禁不住动容。她终究轻叹一声,回过头来:“叶校尉,没有人该为他人而活。如果非要我下命令你才听得懂,那么我现在就命令你:从今往后,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那一天,连长安同样穿着玄色布衣,满头乌发尽数披散在脑后。烈风吹过,衣袂与发丝同飞共舞,更衬得一张脸奇白如雪、奇清如月。从此之后,无论过了多少岁月,无论经历多少生死,只要一闭上眼,叶洲便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个画面:看到她沉思的眼、微蹙的眉、以及饱含深意的唇角……她在用一种亲近、关切、怜惜、甚至微带埋怨的口吻对他说话:“从今往后,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今生今世,他将她当作自己的主人,她则将他视为自己最可靠的战友与伙伴,始终如斯。可唯有这一次,唯有这句话,唯有此时此刻与众不同——至于为何不同,叶洲隐有所感,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只是过了很久很久,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他垂垂老矣,有一夜推窗望月,忽然忆起年少时那段血与火的杀伐岁月。神奇的光阴早已涤荡去一切喜乐哀愁,只剩下淡淡的怀念与温暖,她的那句话却依然言犹在耳:
      “……你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不知为何,年老的叶洲忽然泪盈于睫,忽然醍醐灌顶——原来她明白;原来他的心意,他所有说不出的话语,她一直都是明白的。

      ***

      落日低沉,巫者们早已唱到声音嘶哑,舞到双脚酸麻。扎格尔终于走遍了营地中所有的帐篷,骑着那匹黑马归来之时,“金帐”背后的矮丘上,早已看不见身着玄衫的纤秀身影。
      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方向——大阴山的方向;右手不由自主地探向腰侧。五指合拢,却握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依照规矩,自己并未携带任何兵刃。
      “……终于要开始了,长安,”阿衍的塔索以几不可闻的声音,用匈奴语低声呢喃,“长生天保佑我们一切顺利。”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低语似的,不远处翩翩起舞、念念有词的巫者之中,忽有个身影急跃而出。手中五色节杖迎风抖开,彩绸飞舞间刀光闪烁。
      刺客!
      随扈塔索的数名从者立时高声喝叱,手中兵刃纷纷出鞘。那名刺客——或者该说“死士”——头戴硕大的巫祝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也遮住了至少一半的视线。可他的身手依然矫健灵活,“当当”数声已挡下朝自己砍来的几件兵器,同时身形微错,用左肩和大腿硬接了剩下两记不足致命的攻击;就靠这拼命拼出来的半丝空隙,右手节杖毒蛇般递出,在众人的惊呼里,杖头半截尖刃尽数刺入了扎格尔的背脊。

      变故骤起,这一下场面赫然大乱。如今赫雅朵的丧讯早已传遍,大阴山周遭齐集的大小部族九成九都派来了致哀的使者。这场血腥刺杀便在使者们的眼皮底下上演,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说时迟、那时快,简直是刹那工夫,刺客出现,塔索受伤;再一眨眼,戴面具的死士早已被护卫乱刃分尸,而扎格尔也跌下马背,地上血肉狼藉。

      各部族的使者都不是傻子,可猝不及防,各人肚中鬼胎还未及转,早有阿衍部的武士一拥而上,无论身份高低,统统给缴了械五花大绑。使者们不敢妄动,这时候谁要反抗,就是现成的靶子,恐怕立刻会落得和那倒霉的刺客一样下场。他们只有拼命使动那张嘴,不约而同高呼冤枉。

      “塔索遇刺,便宜从事,各位担待。”混乱中有人排众而出,朗声回答。话语虽礼貌十足,可脸上的表情几若寒冰。
      认得他的使者们见到这般肃然模样,也只好把求情的话暂时咽在肚子里。众所周知,“金帐总管”厄鲁是塔索的左右手,年纪虽不大却一向老成持重,铁面无私。

      “全力救治塔索,彻查营地,还有,速速回禀塔格丽……”厄鲁飞快吩咐左右,说完,眼光扫过地上的刺客惨不忍睹的尸体,更加了一句,“大阏氏的葬礼也不能耽搁,先把这里清干净!”

      ***

      夜幕低垂,星子一颗一颗点亮。今夜在这大阴山方圆百里之内,处心积虑想要扎格尔死的人不知凡几。此刻就是那些满脸关切的使者之中,想必也有不少人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思——当然,这种“幸灾乐祸”里难免也加了杂质;毕竟万一塔索不治,阿衍部的人发了狂拿他们所有人陪葬,那倒是堪忧之虑。
      所以,当医者和侍从无数次出入之后,金帐的羊皮垂帘终于全部卷起。瞧见这光景,被逼双手反剪跪在帐外的使者们,一半满怀遗憾,一半也不由松了口气。

      阿衍的塔索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死。虽然那张脸几近蜡黄,身子在美丽的塔格丽的扶持下依然摇摇欲坠,但他好歹还能自己从金帐里走出来。
      塔索艰难地侧过脸,口唇微动仿佛说了句什么。塔格丽立刻抬起头来,用异族的语言轻声重复。候在二人身后半步的厄鲁随即迈步上前,一挥手:“给客人们松绑吧。塔索说谢谢,谢谢你们来送朵颜阏氏。”

      原来终究是死者为大,没有什么比葬礼更为重要。纵使营地内风声鹤唳,纵使使者们忐忑不安,这场突兀的刺杀依然只是件小小插曲,仪式如期举行。
      男人们运来大批木柴,在旷野中搭出一座方台。女人们则捧出贵重的香料、珍贵的织物以及阏氏生前爱用的器具,堆放在平台的四角。不知何时歌舞已然停歇,大队巫者们踪影不见,只剩位年纪极大的巫师首领在平台旁盘膝而坐,手持骨槌,用力擂响一面牛皮大鼓。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今夜我是谁,为何独伤悲——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原来我是谁,从今往后,不再伤悲——

      一层一层围拢柴堆的男女,随着鼓声齐声歌唱。他们统统骑在马背之上,手中握着燃烧的火把。此刻若有传说中的天人在夜空中凌风飞过,偶尔低头,一定会因为惊艳而目瞪口呆吧?在脚下黑暗无边的原野上,竟有无数渺小的火焰组成了数十层环环相套的光圈,这大片摇曳的绚丽光海甚至连头顶璀璨的银河也要黯然失色了。
      众人的歌声湮没于风中之时,光焰的外围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道闪烁光带便从这缺口中突入,刺穿一道一道圆环,直插人群的中心。光带的最前方是两个异常明亮的火点,那是浇满羊脂油膏的特制的松明——那是塔索扎格尔•阿衍和他的塔格丽。

      塔索遇刺的消息自然早已传开,此刻看清扎格尔并不用人搀扶,独自坐在马背上手擎火把,想是伤势并没有传说中的严重,阿衍的族人们不禁欢呼起来。可是在他们的呼声里,一向笑口常开、全无架子的塔索却没有点头致意,更没有挥手应答,反而始终冷着一张脸。
      鼓声停歇,扎格尔与连长安并肩来到平台之侧;两个人一左一右翻身下马,高举火炬引领身后十六人抬的巨大木质灵床登上平台。灵床上安睡着盛装的朵颜阏氏,双目微阖,唇边带笑,双手于胸前交握,怀抱那柄已故的大单于求婚时赠给她的护身短刀。

      厄鲁牵着一匹毛色如夜空般漆黑的牡马来到平台前。马是匈奴人的伙伴,活着时骑着它征战、骑着它放牧、骑着它在草原上流浪;死去后也要骑着它去往逝者的黑色国度。方才那擂鼓的老巫师站起身来,枯瘦的手从腰间颤颤巍巍拔出一柄祭刀。只一闪,那匹牡马几乎没什么挣扎便扑倒在睡着的阏氏脚下,热腾腾的马血瞬间便浸染开来。
      “送大姆一程吧,新生者……”老巫师收回祭刀,嘶声道,“亡者的路并不好走,用火与烟替朵颜阏氏指引方向吧……”

      依规矩扎格尔此时应该带领她的塔格丽上前,一同抛出手中松明,点燃火堆。可阿衍的塔索却一动不动,反而开口道:“不,还不能够。送别大阏氏还需要一样东西,需要——仇人的血!”
      因为伤势的缘故,扎格尔的声音颇有些中气不足,但那最后四个字实在是咬得铿锵有力,在野风之中仿佛金铁般鸣响。

      作为各部族的代表,使者们凭借自己的贵宾身份得到了距离灵台最近的内侧位置。扎格尔此话一出,众人当即大哗。只听阿衍的塔索轻咳一声,续道:“神之口,长生天赞许血债血偿,是不是?”
      巫者同样满怀错愕,却也只有四平八稳回答:“长生天首肯复仇的权力,更庇佑勇者的义举。”

      “好,那就好……”扎格尔不住点头,一挥手,使者的队伍之中便有人惊呼出声,几名早已埋伏好的武士从阴影中扑出,“嘭嘭”几声响,三四名头戴昂贵皮帽的男子已被折断手脚丢出了人群。
      人群中的明眼者早已瞧出了关键所在:“且鞮侯!他们都是……右贤王且鞮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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