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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〇六】瑞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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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洲离去之前,跪在地上,沉默着、向连长安深深顿首。同一人的血点点滴滴染在她和他身上,面对如此沉重的、铁一般的歉疚,长安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不禁侧过身去,避开了——可随即便后悔,当叶洲直起身,发现她并未受他这一拜,只当她不肯原宥,眼中的郁色愈发浓重起来。
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克制,更无法想象当他怀抱着亲生兄弟冰冷的尸体,当他向她叩首之时,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若他愤怒,若他癫狂,若他叫嚣着要为血亲复仇,这一切长安都能接受,这一切都是她预先料到的。她宁愿从此结个仇敌,甚至宁愿叶洲恨她就像她恨连怀箴,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拜下去,复站起来,随即退下了,沉静似水,沉静如铁,自始至终,留下他们父女三人秉烛夜谈。
“……你实在不该挑了他,”望着在叶洲身后闭合的门扉,连铉忽然开口,“他是数一数二得用的,不能把命这么稀里糊涂的用掉。”
怀箴毫不在乎,朗朗道:“凑巧罢了,他那吃里爬外的兄弟影组盯了许久,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省的打草惊蛇。何况他说的话,人人都信的,不是正好?爹你放心,叶木头虽蠢,却不莽撞,我明日会去牢里,点醒他与其白白死掉,还不如从此将命交给我——去个心病,再得个死力,一举两得,我何曾算错过?”
——他二人并不避她,你来我往,谈笑自若,仿佛在讨论的并非性命生死,不过是明日的天气,他们早就习惯了。可长安却习惯不了,她只觉心中猛跳,越听越是手足冰冷,到最后忽然忍不住自嘲:比起他们将人心玩弄于股掌,自己不过用剪刀杀人,又算得了什么?
连铉依然摇头,反驳道:“若是别人也罢了,可真不该是他。爹教过你,每个人都该有各自的用处,你拿叶洲当个死士,合用倒合用,未免浪费了。”
怀箴哼一声:“他功夫是不错,但那死脑筋实在不堪大用。做刀很称手,可若要做别的,远不如用何隐了。”
“何隐……他有他自己的想法,连我都猜不透,只能礼遇却无法驾驭的人,永远不要太过信任——何隐不能做你丈夫,叶洲却可以。”
连铉话音未落,怀箴已柳眉倒竖,跳起来:“我才不需要什么丈夫!男人能做到的,我样样能做,而且做得比他们都强!”
“你的确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黄毛丫头,但无论怎么学男人的装扮做男人的事,你也依然是个女人。女人该把血流在产床上,而不是战场……”
“我不是!”怀箴断然道,“让我招赘,替那些连我都不如的男人生孩子,我绝不!绝不!我是百年来最强的‘盛莲将军’,我可以当连家下一任的宗主,你答应过我的!”
连铉面色如铁,手猛地在桌案上一拍,大喝:“连家现任宗主是我!连怀箴,你连规矩都不懂么?”
怀箴的嘶喊骤然中断,她紧咬下唇,颓然坐倒,扶在桌案上的指尖隐隐颤抖。
“天命已达,势必无可违拗。怀箴,我以白莲之主的身份命你,不准再打你姐姐的主意!今儿晚上这种闹剧,爹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姐姐?”怀箴深埋着头,嘴角却向上勾成弯弯的月牙,语带嘲讽。
连铉并不理会,转向大女儿,续道:“长安,爹会妥善安排送你进宫的事,我们父女慢慢商议;今夜……今夜的‘意外’让你‘受了惊’,爹会给你一个‘公道’。至于箴儿,待长安大婚过后,尽快选婿成婚;然后,爹便把宗主之位传给你。”
怀箴本一脸不耐烦,几次险些发作,可听到最后,突然抬起头来,神色诧异万分,以及……满眼掩不住的惊喜。
连铉并没有看她,犹在叹息:“忠心能干,叶洲本是最好的人选,实在可惜了。”
一时间,愠怒、得意、疑惑、惊讶,种种神情在怀箴脸上忽隐忽现,交相辉映。她撇了撇嘴,心下依旧不以为然;但很明显,连铉以“宗主之位”为条件她非常满意,以至于不想再多说什么。
——出言反驳的是另外一个人,声音缓慢而冰凉:“不必谈了。我与你们,无话可说。”
连铉彻底愣住,短短半日之内,平素貌不惊人的大女儿,竟让他连碰几次钉子!气愤归气愤,其实也不是没有欣慰,原来她不像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原来这个没有莲印的庸才,毕竟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当狠则狠,毫不手软,从怀箴的局里跳出来还能反将一军,胆量、决断、甚至还有隐忍,样样不缺,原来这丫头远比自己一向以为的有用得多了。
很好,非常好。只有这样,才像是连家的后代。于是他彻底改变主意,这一次开始认真打算如何送她入宫,如何扶她安安稳稳坐上那个皇后的宝座了……可是她,竟然不知好歹?
“……在我娘的牌位供入连家宗祠之前,我没什么好说的。”长安的语气极淡,却强硬笃定,毅然决然。
连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实在弄不清这个女儿究竟是太过聪明还是太蠢。怀箴已率先发作,声音从齿缝之间挤出来,恶狠狠:“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的底线就是如此,一向如此;从未改变,也不打算改变。”长安半步不让。
“连长安,你莫逼我!”
“逼你?”长安不怒反笑,“我逼你?还是你逼我?”
“够了!”连铉断喝,强自按捺满腔怒火,承诺,“好,爹答应你,若你能在凤位上坐稳了,生下太子的那一天,便是你娘的牌位回到连家的时候。”
长安微一迟疑,随即点头。要让对方做什么,先要证明自己有用,这道理她懂。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各退一步,也算合理公平。
连铉望着她的目光终于现出一丝欣赏。他没看错,孺子可教。
可连怀箴仍然不依不饶,兀自道:“我不答应!”
连铉脸色一沉:“箴儿,今夜你胡闹的账爹还没和你算呢。这是我和你姐姐之间的事,你若再任性,就到祠堂里跪着去!”
“什么姐姐!她根本就不是我姐姐,她是那贱女人背着你和别人生下的野种!你倒好,还要把那贱女人供起来了!”
没人料到她竟怨毒至此,长安只觉胸口一股滚烫的火涌上来,噎得喉管焦沸,几难喘息。连铉更是暴跳如雷,一耳光狠狠抽在怀箴脸上,怒喝:“你胡说什么?还不住嘴!”
怀箴没有住嘴,她反而叫得更凶了:“她若是连家人,就显出‘莲印’来啊?她若是连家人,为什么吃了紫瑞香,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装模作样?”
连铉高高举起的手掌猛地顿在半空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动了……你竟私动了禁物?”
怀箴捂住高高肿起的脸颊,眼眶里泪光盈盈,语气却丝毫不肯放软:“我亲自用密钥开了内库取的,亲手下在她的茶水里,站在那边窗外,亲眼看着她喝下去,哪里会有错?莲花血百毒不侵,唯有紫瑞香可以克制,中者必然人事不知,昏睡四五个时辰,周身血脉逆行,迅速衰弱而亡;纵然是我、纵然是爹你都不能幸免——若非有十足十把握,我带叶洲过来看什么?谁料她竟然好端端的,除了说明没有一滴连家的血,还能说明什么?”
连铉的表情如遭电击,呆立半晌,忽然回头急伸手扣住长安的脉门,只片刻便面如死灰。
长安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手腕,连铉却扣得越发紧了。
“……这种家丑,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可……可竟然叫那□□入连家宗祠,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
长安不再挣扎,只觉脚下踩着的实地忽然变作万丈深渊,整个人像根孤零零的羽毛,飘飘荡荡直落下去。她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看着连怀箴那般狂乱模样,心里分明有根刺一下一下扎:原来他是父亲,她是女儿,而自己不过是个恬不知耻的孽种。
“爹,你有没有想过:她若嫁入皇家,生下子嗣,倘……倘上头下旨,要她的儿子继承连家,做‘莲花军’的主人,到时候是您能阻止?还是我能阻止?再或者我们都要眼睁睁看着白莲血脉就这么断了么?”
腕上扣着的那只手忽然痉挛。连铉哑声问道:“那要你说……又该当如何?”
连怀箴眉毛一挑,飞快答:“我还是那个办法,有现成的丑事在这里,‘劝’她自尽罢!斩草除根,再无后患。”
连铉又是一颤,没有回答。
屋内极静,父女三人相对默然。唯有耳鼓深处血流的声音放大了千倍百倍,仿佛半空中悬着一颗巨大的心脏,鼓涨,缩紧,每一声怦怦响都带动四周的空气,卷起呼啸狂风。
也许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连铉的手忽然极缓、极缓地松开了,他别过脸去,没有看怀箴,也没有看长安,刻意躲着两个女儿的目光,望向虚空里的远方。
“……长安是我的女儿,是你的姐姐,你给我记住。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她安安稳稳送进宫里去——箴儿,这是连家宗主的命令,你可以不明白,但必须服从!”
连怀箴惊讶的合不拢嘴,连抗议都忘了。
连铉加重语气,逼迫道:“爹要你发誓,以你身上流着的白莲血发誓!不得伤害你姐姐,绝对不能与她作对,快啊!”
莫说怀箴,就是长安也完全呆住,连铉的变化委实太突兀,这究竟是怎么了?可更让她吃惊的,却是这一次怀箴竟全然没有反抗,竟然真的发起毒誓来!
纵使面如死灰,纵使脸上的肌肉痛苦到几近扭曲,她依然一字一顿,用种极之可怕的声音陈述:“以我……以我血中白莲起誓,绝不伤害……伤害连长安,绝不……与她作对,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此身为灰烬……”
誓言结束,怀箴整个人彻底垮下去,再也没有了强横凌厉的气势,竟然低声抽泣;梨花带雨一张脸,完全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儿了。她哽咽着问:“可是爹爹,不会吧?若真的、真的……”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连铉依然没有回过头来,言辞却如咬钉嚼铁,不留余地,“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天命而已。”
***
连铉终于走了,带着他的女儿怀箴沉默离去,走之前嘱咐了长安许多废话,周到客气,仿佛陌生人。也许这……真的是场梦,或者更可怕,根本是个恶毒的玩笑;也许只要等长安睡下,黑暗里就会跳出个人来砍下她的头——真的要嫁入皇家?竟然不是连家的女儿?连铉竟放过自己这个孽子?这些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一样一样切实发生了!还有什么能让她惊讶?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连长安木然呆坐,夜风吹动烛影,钻进她凌乱的衣衫,却再也不觉得冷。原来身体里的寒意,远比风里更多。门又一开,那四个失踪了好久的小丫头终于出现。她们默默向长安行礼,也不待她吩咐,就开始麻利地收拾起来。她明知道她们都是怀箴的眼线,今夜大变活人的把戏,断然少不了她们那一份儿,但此时此刻,真的没力气计较了。
转瞬诸事妥当,三女鱼贯而出,依然只留一个小叶,捧定巾帻香汤请她净手更衣。血污溶进水里,将一切染成红色,长安怔怔望着自己复又洁白的掌心,忽然一甩手:“端下去吧。”
——去除手上的血腥真容易;可心里的,怎么能洗得掉?
小叶转身收拾了,顷刻便回来,低声禀道:“小姐,内室全数换过了,安歇罢……”
——安歇?才死了人,她才亲手杀了一个人,为什么她们全都见怪不怪?
小叶见她不理不睬,头慢慢垂下去,手伸进袖里,取出时纤指已捏定一枚绸布小包。长安心口顿时一凉,几乎惊叫出声。
小叶将那包裹安安稳稳交在她手里,自己退后两步,垂首肃立。
“奴婢没有打开过,小姐尽管放心。”她说。
连长安惊疑不定,将那小包紧紧攥在掌心。沉吟许久,终是脱口问道:“你怎么不交给连怀箴?”
小叶忽然抬头,诡秘一笑:“难道小姐希望我把这交给副统领?”
长安语塞。
小丫头古灵精怪的神情只一转,倏忽就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副稳重木讷的样子:“副统领是吩咐过,发现什么都要送去给她,但我去送的时候,她已不在房里。方才大人在外头吩咐,我们四个从今晚后就算是小姐您的人,不用再听副统领调遣。”
“可是……”可是说不算,就不算?哪有那么容易,那么清楚明白?
小叶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璨然一笑:“小姐您不用在意,尽管放心好了。我们四个从八岁上就被大人选出来,专为陪嫁用的。谁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便听谁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您只当我们是件东西,随意使唤就好。”
长安见她施施然说不必将自己当人看,只觉胃里一阵翻腾,竟然无法回答,却听小叶续道:“比如今儿夜里……冒犯小姐的,就是我本家堂兄,小时也一道玩耍过。但他既然犯了连家的戒律,既然是副统领的决定,那便唯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安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没什么大不了?那我若命你去杀了连怀箴,你也去么?”
小叶丝毫没有犹豫,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没有变:“您只要吩咐,自然会去。不过我们四个加在一起,也是奈何不了二小姐的,唯死而已。”
连长安再也无法忍耐,愤然而起:“你们除了动不动就去死!难道就不会别的了?”
小叶茫然望着她,茫然摇着头:“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我们听宗主的,听小姐的,对莲花血惟命是从,是叶家的道路,也是莲花军的宿命。”
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空洞洞笑盈盈的眼,连长安只觉从未有过的悲愤和无力。她忽然想起那个跪在地上向他叩首,感激她杀了自己兄弟的陌生男人;忽然不寒而栗。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