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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十】如痴如醉 ...

  •   “恶魔雪山”与“死者之眼”都是胡人的圣地,无论来自哪一个部落,无论是贵族还是寻常牧民,在大巫姬的眼皮底下,谁也不会举起弯刀。这是长生天订立的法则,长生天会抛弃那些用黑血玷污净地的罪人们;所以,即使是互相敌对的家族,即使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只要来到山下,也必须暂时握手言和,把仇恨和欲望统统放在一边。
      ——正因为如此,这里才成为草原上最平安的净土;辛苦赶路一个月的旅人们,才会那样纵情肆意,饮酒狂欢。没有人能预料到,甚至没有人敢于想象,灾祸竟真的这样发生了;一群愚蠢的贱奴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兵刃……随着第一滴血流出,所有人已被诅咒。

      那名报信的匈奴人除了自身的坐骑外,还带来一匹马,他的汉话说得极是生涩,连长安反复追问,也只能约略懂得七分意思。长安实在懊恼不已,只因白莲之子们对“蛮族”总存着戒备,她有意领他们远远避开,全没料到今夜的风竟这样大,天空漆黑如墨,任凭营地里闹到天翻地覆,他们竟然毫无觉察。
      如今状况不明,这实在比确定的真实还要可怕,连长安早顾不得什么了,一纵身便跳上马背,对那信使吩咐道:“带路,我们回去!”
      信使低头答应,白莲之子们却纷纷上前劝阻:“万万不可!方才分明有暗器射来,宗主当以安危为重!”

      话是在理,可她一想到扎格尔,便觉胸内焦煎如沸,如何能等?当即解开马缰,喝道:“刺客一击不中,怕是早离开了,你们使动轻身功夫尽力跟上我就是……我若真是‘白莲’,真是‘命运之女’,又怎会死于微末伎俩,死于此时此刻?”
      说完,再不理会,双腿猛夹马腹,整个人风驰电掣般,便与那信使一道去了。

      ***

      许是因为怀里那颗焦急的心,回去的路变得无比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忽然,连长安手上一紧,马儿啡啡鸣叫,收住四蹄。那信使全未防备,直冲出去好长一段,才勒转马头,奔回来问:“……塔格丽?”
      连长安的左臂上依然缠着那面“炽炎白莲”的旗帜,此刻红与白正迎风而舞;她人在马上,寒声问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是顶着风的,为什么回去的路……还是顶着风?”

      那信使面色骤然一变,桀桀低笑,口中说出的却是流利汉话:“你发现了?看来我倒是小瞧了你。”
      连长安微一皱眉:“原来如此……这么说,什么奴隶作乱,还有扎格尔遇刺受伤,都是假的?你们的目标,原本就是我吧?”
      “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塔格丽;如今你孤立无援,是乖乖跟我走,还是让我绑走你,你看着办吧。”
      连长安回头向来路望去,暗夜无边,只有风声呼啸。

      “你们既然做到了这一步,恐怕我的部属一时半会儿是赶不来了……”
      那信使越发笑得畅快恣意,一抬手,从鞍边捞起马鞭,腕间轻抖,黑暗中登时扬起一道灰影:“塔格丽,以一个女人来说,你果然算是聪明的了;既然是聪明人,就不要做傻事,不必想拖延时间了,没用的。”

      连长安端坐马上,低垂着头,对他不理不睬。忽然,俯身在马脖子上拍了一记,马儿便听话地掉转头去,像是想要原路返回。
      那信使不由大怒:“汉人贱妇,不肯乖乖听话,就死在这里吧!”说着,手中长鞭甩开,直向连长安的后脑。
      谁料长安假意回头,正是要引他出招。那信使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女子已转过身来,长鞭在她左臂上绕了数圈,像是被人捉住七寸的蛇,再也动弹不得。
      信使着实吃了一惊,却并未慌乱。他的鞭上带着铁棘,若紧紧勒入肉里,那贱妇的一只手就算是废了。这样想来不由喜从心头起,双膀十足十运上千斤力,用力一夺!
      只听见宛若裂帛的“哧”的一声响,鞭稍彼端猛骤然一轻,巨力便结结实实反震在自家胸口上;信使当即倒栽下马,喉间猛喷出一口血来。

      “……妖……妖法!”他一边咳嗽,一边惊呼失声;死也不能相信,自己竟如此轻易地败给一个看似羸弱的汉女。
      脚边长鞭委顿在地,鞭稍卷着的赫然并不是连长安的手臂,不过是一面破碎的旗。长安束布成绳倒缠住他的鞭子,又在他使力之时用暗劲撕破旗帜,令他的千斤力打在空处,反被自己震成重伤。“……这可不是什么‘妖法’,雕虫小技罢了,”她冷冷笑,“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迫我就范?看来你并不是阿衍部的人,还以为我是寻常女子吧。”

      “妖女……”信使拼命咬牙,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连长安已飘然下马,来到他跟前,一脚将他踏倒;手中寒光闪烁,正是扎格尔送她的牙玉短刀。
      “你是谁的手下?意欲何为?扎格尔现在怎么样了?是老老实实说出来,还是被我逼着说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妖女!别以为……别以为……”
      “你的伙伴都去拦截我的部属了吧?我劝你别指望什么缓兵之计,他们是来不了的。”
      ——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怨鬼们,试问谁能阻挡?
      ——只要扎格尔没事……但愿扎格尔没事就好。

      一想到这里,连长安再不犹豫,抬左脚踏住那信使的左肩:“快点!我可没有耐心。再不回答,你的左手就不保了!”
      “………”
      ——“咯啦”一声脆响,地上那人有如杀猪般尖声嚎叫起来。

      “……我说……我说……我说……”
      见他肯吐口,连长安心里也是一轻。她移开脚,催促道:“快说!”

      那人似乎疼得狠了,只是不住吸气,半晌才道:“马……马鞍袋……信……”
      连长安将马匹牵过来,见那鞍袋鼓囔囔的,为求谨慎,便不亲自动手,只是吩咐:“自己去掏;你若想毁信,我有把握在那瞬间要你的命——尽管试试看。”
      那人拖着半边残废的手臂,勉强支起身子,在鞍袋里掏摸了一阵,摇了摇头:“马……那匹马……”
      连长安紧皱眉头,终究还是把自己骑得那匹坐骑也牵了过来,让信使照样搜寻了一遍。

      他受伤颇重,至此终于无力支持;身子向后仰倒,“砰”一声跌在地上。
      连长安握住短刀,上前两步,厉声喝问:“信呢?”
      那人仰面朝天,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哪有什么……信……哈哈……哈哈……妖女,你上当了……”

      连长安怒极,手中短刀飞出,将那神秘信使牢牢钉在地上;语气阴沉,宛如今夜的天空:“你就那么想死?”
      那人的瞳孔已渐渐发散,口中依然大笑不休:“死有什么……可怕?何况有你陪葬……哈哈哈哈……”

      身旁,两匹雄健的马儿一阵哀鸣,竟双双曲膝软倒,口中喷出的泡沫全作死黑的颜色。
      “没有……马……‘死者之眼’……我的任务已完成……”

      ——笑声断绝,那神秘人彻底咽了气。连长安掰开他痉挛的五指,但见指缝间夹着根漆黑长针,针尖已深深扎进掌心之中。

      ***

      营地内燃起了无数松明火把,将夜色映照地宛若白昼一般。
      ——血,满地都是血。

      扎格尔肃立于血泊之中,眉宇间阴云密布。他用胡语向身旁说了句什么,从者迟迟疑疑答道:“重伤三个,轻伤十一个,并没有死人……幸好他们先烧了塔格丽的帐篷,而塔格丽恰巧又不在,总算发现及时……”
      扎格尔一抬手,问:“都抓住了么?”
      “清点几遍了,死活一共三十六个,确定无疑。按照来时的人数看,还剩……还剩两人下落不明……”
      “……塔格丽还没回来么?”
      那从者的声音越发小下去:“还没有找到……就怕、就怕塔格丽误入‘死者之眼’,我们这次并没有带着认得路的老马……”

      扎格尔不言不语听完,伸手抹了把面上血污,大踏步踱到营地另一边。在那里,数十枚头颅堆成一座小丘,小丘旁跪着七八名紧缚牛筋、伤痕累累的活口。
      他无视迎上来的部属,径直用汉话询问俘虏们:“何人指使?谁给你们兵刃?还有两个现在何处?肯回答的,我就饶了他的命。”

      俘虏中一位面颊窄长的男子高昂起头,狠狠一口啐在尘土中,骂道:“莫小瞧人,我们是断不会和猪狗谈条件的!”
      扎格尔冷冷望着他的眼,冷冷道:“不必虚张声势,我很清楚,你最是怕死。真正无所畏惧的人绝不会满嘴废话。”
      那人正是前半夜阿哈犸在火堆旁见过的男子,是这三十多名奴隶的头目;他被扎格尔一句话戳穿假面,脸上的肌肉仿佛被火烧般剧烈地颤抖。
      “我再说一遍,哪个肯开口,我就恕他对我挥刀之罪——何人指使?谁给你们兵刃?还有两个现在何处?”

      七八名俘虏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尖声喊道:“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窄脸男子闻声变色,脸上青白交错,可他并没有出声阻止,甚至都不曾向那告密者投去责备的目光。

      “……是个蛮……是个胡人,是你们的人……一切都是他说的,刀也是他给我们的!他说我们若不冒险一试,全都会……全都会变成活祭……所以我们才……”
      “……活祭”?扎格尔微挑双眉。
      “是、是的,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塔索……大王……”
      “那名胡人长什么样子?你还认得出来么?”
      “他始终蒙着脸,所以……所以我们只听过他的声音,汉话说得不错,但口音不对……”

      说到底千头万绪竟又成空,扎格尔不禁冷哼一声:“那你们剩下两个同党呢?”
      “没有……没有同党了,皮老头子因为走漏风声,已被我们……被我们……轮到他干活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穿着他的衣裳出去应卯,反正那些蛮……反正你们也分不清楚……还有,阿哈犸……首领要他一道来,他却不肯,后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那塔格丽呢?”扎格尔强自按捺,紧握铁拳。
      那俘虏却忽然崩溃,身子软倒,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塔索……大王……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求您……求您……”

      扎格尔对他的哭求毫不理会,只转头问向其他几个人:“他说的是真话么?你们还有什么好讲的?”
      诸俘虏面如死灰,包括那首领在内,只是点头不迭。

      扎格尔默然而立,良久,忽然大笑一声,袍袖挥出,用胡语下令,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杀!”
      俘虏们起初一愣,就连听到命令的匈奴兵士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扎格尔,但见面前这个平素里总是毫无架子,笑得有如天真孩童的男子,并掌如刀,施施然在虚空中划过一记,用汉话重复:“杀!”

      这一次再不会有人心存侥幸,俘虏们哀嚎失声,几个胆小的当即就吓昏了过去。唯独那头目尚余理智,拼命撕扯着嗓音叫道:“你骗我们!你这……言而无信的蛮夷!即使我死了也要化身厉鬼找你们报仇!”

      “……你们当然可以恨我,”扎格尔冷冷道,“抢夺与被抢夺,复仇与被复仇,这本来就是长生天的法则;这都没有什么——只幻想着得到,而没胆量面对失去的懦夫,只配扔在草原上喂狼。可是……你们汉人也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我索命理所当然,为什么要针对长安?她非但与你们无冤无仇,恰恰相反,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劝我,要我善待你们,把你们当人看……我恕你们对我挥刀的罪,但你们对塔格丽的冒犯……罪无可恕。无论是长城以南还是长城以北,这天下是非不分、忘恩负义之徒,全都死有余辜。”

      扎格尔的手再一次抬起又落下,冷酷的双唇间吐出两个锋利的词语:“杀”……以及“全部”。

      ——萨伦扎格尔长生天……注视着我扎格尔•阿衍的无上神明,今日我无奈以血玷污净土,若同样罪无可恕……若真有“诅咒”,便加诸我一身吧……
      ——请把我的“命运”还给我……
      ——请让长安……平安回来……

      ***

      那飞向空中的第二支骨箭似乎一并带走了阿哈犸全身的气力,他瘫倒在沙地上,四肢无法自控地不住抽搐着,脑海深处有团火焰越窜越高。
      竟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体内无法祛除的怪毒又发作了。

      体温迅速变化着,五脏六腑骤冷骤热:“不要!不要!不要——”阿哈犸在心底狂吼,“怎会在这种时候……怎能让她……让她看到我这样的光景?”
      可无论他如何抵死挣扎,终究也没办法挪动哪怕半根手指。心智明明洞若烛照,每一寸肌肤的痛苦都清晰地传入脑海,可身体就是无法控制,仿佛变成了具木头刻成的傀儡娃娃。
      ——不如死了吧……有人在深邃的海底轻轻呼唤,那样甜蜜温柔,几乎是种无法抵挡的诱惑……这样……真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起,有人从远方而来,无数高低起伏的声音在半空中盘旋,然后渐渐轻了、渐渐散了,最后归于沉寂……他们都离开了吗?还是这样扔下他,令他除了“活着”,什么都不剩么?
      阿哈犸依然躺在原地,不知躺了多久;终于,一滴眼泪在他僵硬的、无法闭合的眼眶中缓缓凝聚,缓缓淌出,舔过他的皮肤,消失在沙地里。
      ——仿佛被“命运”抛弃一般,又一次,就连“死亡”,也对他弃若敝履。

      ……当身体的感觉回来的时候,夜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而天地之间已寂静如死。阿哈犸摇晃着爬起身,一瞬间竟产生奇异错觉,仿佛自己正躺在死去的巨人的尸骸之上,直面着整个世界的末日。
      他依旧虚弱不堪,几乎像是四五岁的幼童。可阿哈犸依然不敢歇息,这次的发作如斯猛烈,又结束得这样快,只说明再次发作随时都会到来;他绝不能躺在这里等死——说起来自己也真是可悲可怜,就是没有办法痛快地迎接死亡,连这样残破不堪的身体也舍不得丢弃……他是为了报仇才活着的,他是为了杀掉她才活着的,可是……可是……这世界是铁铸的牢笼,无法斩断的羁绊之锁,他该诅咒的生命啊……

      风胡乱吹着,四下茫茫。
      前、后、左、右……每一个方向都通向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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