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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倒影三】浊酒一杯家万里 ...

  •   拂晓时分,她伏在暗巷之中,怀抱着足以将整座玉京统统烧为灰烬的愤恨之火。肩胛下箭伤灼痛,稍一牵动,血和脓就从鼓胀的褐色的筋肉中渗出;大群金红光点自眼前飞掠而过,仿佛那一夜满城飘舞的焰星。
      已经整整十二日了,可她依旧感觉到一阵一阵晕眩,感觉到无所不在的疼痛以及……虚弱。

      ——那又如何?
      连流苏紧咬银牙,她不是活着来到这里了么?她还活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这才想起,“光风剑”——连家传了几十代的宗主信物,也一并丢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丢在自己手里了。
      纵然依旧活着,可已经……真的、一无所有了。

      除了……仇恨。
      幸好还有仇恨,那不肯熄灭的苍蓝火苗支撑着她守在这里,像猎豹等待它的猎物,足足一天一夜。头顶日升月落,空气中满是鞭炮的欢快气息。这是新年,是万象复苏辞旧迎新的大好日子,她几乎忘了;此时此刻,存在于她的脑海中的,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

      宣佑三年正月初三,天正要亮,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

      他穿一件烟灰色大氅,满面疲惫,行色匆匆,甚至没有带一名侍从。连流苏只听见自己口中“咯吱”一声,人已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挥舞手中捡来的单刀,不由分说“唰唰唰”就是一通疾砍,气势凌厉宛如骤雨暴风。
      那男人显然吃了一惊,饶是他应变奇速,堪堪避过两刀,还是给第三刀带上了衣襟。长袍划出了长长一道口子,他这才看清眼前来人——双眸中闪出惊诧,单手一扬,大氅飞起,已卷住了她的刀光。
      “……流苏?你怎么……你的脸!”
      连流苏拼命去夺兵刃,只可惜肩膀的伤势太重,稍一使力便觉浑身刺痛无法抵受;她咬牙道:“何隐,你发过誓的……你答应我只要帮你,你就能让小姐活过来!你这背誓的懦夫!”

      何隐的面容赫然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边都是一缕一缕的银丝。他紧锁眉头沉吟许久,方道:“……我绝没有骗你,历代宗主传下来的密谱里记得一清二楚:‘双星辉照,莲华不死;终将复起,其势更烈’……你看到天上‘荧惑守心’、星象大异么?这都是真的!只要集合众人之力,副统领真的有可能活过来……我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隐忍至今的。”
      “……那你就去做啊!”连流苏忍不住尖叫,“宗主把《白莲内典》托付给你,等于把我们一族的命运都给了你,可你呢?这么久以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甚至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小姐的尸骨究竟葬在何处了!”

      在连流苏的诘问面前,何隐竟无法直视她的目光;他侧过头去,双拳紧攥,几乎将手中的大氅绞成碎片。
      终于,他回过头来,咬牙道:“流苏,你要知道……”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就在这个当口,远远的,自龙首原上大明宫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哀愁的钟声。悠长地、悠长地轰鸣着,缓慢而充满悲悼。
      “……当——当——当——”

      何隐的脸色瞬间变了,眸光暴涨,手臂的肌肉虬结如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咙:“难道真是天要……亡我‘白莲’吗?先祖啊……千万不要!”

      ***

      在这座大江以北最为宏大最为华美、壮丽威严无可比拟的都城里,连绵的钟声响彻云霄。从城北的龙首原沿着可供十驷马车并排而行的朱雀大街南下,不断有新的钟声加入这道合唱,最终汇成一浪一浪滔天的音海。
      玉京里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七八岁的幼童,都记得这钟声——都记得三年前。

      距离大明宫不远,城北一座老旧破败的独户小院门口,有位身穿粗布短衣的矮壮男子正拼命擂着门,边擂边喊:“太史大人,太史大人!是我,刘二!”
      钟声震耳欲聋,他擂了很久,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后是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穿着件洗褪了色、打满补丁却很是干净的长衫——只不过齐地之风,成年男子多好长髯,他的下颌却是空空如也;唯有起皱的、下垂的皮肤,倒显得更老了。

      “连太史!”那刘二满面欢喜,“您听见了吗?丧钟响了,那昏……皇帝他死了!连家的冤屈……”
      老者淡淡微笑:“刘兄弟,我早已经不是什么太史了。至于……连家……‘白莲’的血脉再也无法传下去,连家……不提也罢。”
      刘二见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快活,全然无法索解,不禁皱起了眉,结结巴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幸亏老者很快转移了话题:“……刘兄弟,你是来送柴禾的?”
      “是、是,”老实人点头不迭,连忙弯下腰,背起地上放着的一捆柴草,“我这就给您背进去。”
      “不必了,”老者道,“就请放在门外吧,我少顷自便……”
      “哪能呢!”刘二急急摆手,“您老虽然不做太史令了,可毕竟是个读书人啊!这粗活我们这些粗人干就好……”
      说着,根本由不得老者反对,扛着柴禾就进了门。

      院中的景象着实比屋外还要破败些,两串苞米挂在墙上,旁边是蜿蜒的枯死的树藤。刘二见了忍不住暗暗叹口气,将柴禾卸下来,仔细堆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
      安置妥当正要转身离去,那丛生的枯藤之后忽有什么东西一动,倒把刘二唬了一跳;他大着胆子抽了根柴禾拨开树藤枯草,只见一个人蜷在那里,身上穿着瞧不出颜色的破衣,沾满了尘土、汗水、以及可疑的黄黄紫紫的液体。
      ——当他的目光从衣服移到那人裸露的手背上之时,是货真价实地跳了起来;柴禾也踢飞了,人还差点绊了一跤,刘二就伴着那连绵不绝的钟声径直冲进了内堂,口中大叫:“连太史,院子里有个……有个大麻风!”

      老者正从屋内唯一一张桌案下的小抽屉里,摸出只小小的布包。听见他的叫声直起腰来,脸上没有半丝惊慌,只是道:“刘兄弟,那不是大麻风,只是个……只是个无处容身的可怜人罢了。”
      “可是他身上烂成那样……”
      “他是生了毒疮,但不会过了人去的,你放心吧。”
      刘二向身后狠望了好几眼,仿佛害怕那个浑身恶臭不人不鬼的乞丐跟着他冲进来似的。好一会儿,才勉强安定心神,点头道:“这就好……不过连太史,听刘二我一句话,您是个善心的大家都知道,但这种……这种人还是让他死了算了,活着也是白受罪的……”
      老者笑容春风:“我省得,多谢刘兄弟。”

      说完,他打开手里的布包,从里头拈出三枚铜钱,递过去:“劳烦您了,这是柴钱。”
      刘二摇手不迭:“几根草棍,当不得什么,太史大人您收着、收着……要我说您也多吃几碗饭,又见瘦了……我家里还有祭祖的肴肉,下晌叫老婆送来……”
      连太史终究还是把铜钱硬塞了过去,只道:“不必。”

      刘二勉为其难收了钱,终究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葫芦,摆在案台上;憨厚地笑道:“这个给您,过年呢……”
      说着,仿佛害怕再被拒绝;他草草作了个揖,飞快地出门,就此扬长而去。

      钟声依旧轰鸣不息。

      ***

      连太史不动声色袖了那葫芦,走到院中关好门扉,方折回来,将葫芦放在墙角那乞丐身旁的地上,一言不发。
      他转身要走,背后却响起了嘶哑的问题:“你为何……收留……收留我?”
      “不为什么,”连太史摇头道,“只因你无处可去。”

      “你在……嘲笑我!你报仇了……你们连家得意了……是吧?”
      老者静静答道:“近几十年来,连家本就衰微,原本的嫡脉子孙断绝,旁系的血统也越发淡薄……半年前更是遭逢大变,连氏七房十九支老少统共一百零三人,除却老夫之外,死得一干二净。三千白莲军以及外围家系上万人,也是七零八落……连家完了。”
      “哈哈……哈哈哈……”那乞丐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犹如鬼哭,“是啊,都完了,只剩下你这……你这不男不女的老阉货……哈……”

      连太史眼睫低垂,话语里依然没有半分火气:“是啊,连家完了……不过,陛下也完了,您就没听到大明宫里的丧钟吗?”
      那乞丐的笑声中途断绝,空气中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朕……灭你全族,你为何救我?”他忽然恢复了曾经的口吻。
      “我并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昏倒在柴门外的……天有好生之德,纵是猪狗蝼蚁,老夫也不会坐视不理……何况是个人呢?”
      “你在骂我……骂我如猪如狗?”那乞丐又一笑——脸上皮开肉绽,实在丑得令人作呕;却莫名有种奇妙魔力,仿佛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也不及他吸引人的目光,“你该送我去大明宫的,拓跋辰那小子,发现朕不见了,怕是快要发了疯;说不定会赏你一个万户侯呢……当然,他更可能封你作中御府总管太监,那可也是威风八面,哈哈哈……”
      老者不动声色,任由他拼命刺着自己的残缺,只道:“紫袍金印权倾天下?老夫没有那个兴致,活着……只想把手上的书完成就好。”

      “……你不恨我?”
      身受腐刑的连太史摇着头:“我不恨你。我们连家有一本代代相传的古书,老夫曾有幸一览。书上有无数秘法,也有诸多预言——也许这就是‘命运’。”
      “狗屁命运!”乞丐恨声道,肺里一阵轰鸣,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从不信命运。”
      “那……您信不信‘报应’?”

      ——报应?哈!“报应”便是这从未受过的屈辱?便是这无休无止的剧痛?血液污浊,浑身灼烫;喉管干燥,舌根满是胆汁的苦味……“报应”便是浑身上下无法愈合的毒疮?像个百岁老翁般苟延残喘默默待死?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表现得像内心感觉到的那么虚弱无力。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穿越丰盛而荒凉的、光阴的长河。
      “……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这是全天下最恶毒不过的咒诅……原来他一直没有忘。

      犹记得半载之前,连家满门抄斩之时,面前这老人对着行刑官屈膝哀告,他说:“但乞贱命,任由处置。”那时候自己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得知了,还曾笑过‘白莲’也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那时候他是如何吩咐的呢?“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活着吧;身无长物尊严丧尽……只是‘活着’而已。”
      ——不过百余日,如今自己同样活着;只剩下“活着”而已。

      ***

      连太史不再理会,径自回到屋内,拾起方才看到一半的竹简,就着窗边的阳光慢慢翻阅。竹简老旧残破,穿着的皮绳将要脱落,在此起彼伏的钟声里“哗啦啦”轻响。
      “……你写的书……什么书?”不知何时,慕容澈竟走进屋来。他的双膝分明酸软颤抖,却依然执拗地摇摇欲坠地站着,不肯伸手扶住墙壁。

      连太史放下手中简册,平静回答:“是部史书。”
      慕容澈皱了皱眉:“就像《左传》?”
      连太史忽然来了谈兴,呵呵笑道:“老夫哪有丘明公‘情韵并美、文彩照耀’?”

      “那是……本朝史?”
      老人点点头。
      “那你怎么写……太祖皇帝?”
      “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那……世宗陛下呢?”
      “世宗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太祖之风,英雄之器焉。”

      慕容澈沉默下去——他知道不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等待,但他依然非问不可。
      “那么……那么你打算如何去写……朕呢?”
      疼痛不住穿刺着他的身体,残酷一如那衰朽老人的笑容:“老夫觉得,当以‘思’为号,以‘武’为谥——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谋虑不衍曰思;刚强直理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陛下以为如何? ”

      ……追悔前过?
      ……夸志多穷?
      慕容澈忽然笑起来,笑得连连咳嗽,口唇间喷出黑紫的血沫。

      ——曾有一个少年,夙夜里研习武艺,白日间临窗苦读,和光同尘卧薪尝胆二十年,终于抓住了想要的东西,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他原以为权柄在手,就可以大展拳脚翻云覆雨;他原以为尽心竭力,就可以建功立业青史流芳……
      在他眼中,这世界简单而鲜艳,生与死有别如天渊;人人都如新铸的长剑,锋利明亮……可是,他的亲人死了,他的敌人死了,他的朋友也死了……那个曾经的少年,终于也在今天进了坟墓。
      ——我这可笑的一生,毕竟是一场梦吗?

      慕容澈将溃烂的手伸进怀内,掏出一根绸布包裹的赤金簪子。他这忙忙碌碌如履薄冰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春梦,他从她的青丝里取下来的,就是这么一根簪子。
      他将金簪连同那层绸布一并放在桌案上,说道:“很好……你就这么写吧。”

      老者抛开书卷,站起身来:“这……”
      慕容澈摇一摇方才连太史放在他身边的酒葫芦:“这是你们连家的嫁妆,是我的酒钱。”

      ——你就这么写吧,把旁观与记述看得比生命和尊严还要宝贵的人;以你的丹心碧血写就历历汗青。告诉千百年后的人们,曾有一个少年,他的坚持他的愚蠢,他的雄心他的天真,他的一时成功他的终究失败,他的爱与他的恨……
      ——曾有一个少年,从小想当太祖世宗;可是不知怎么的,生命拐了个弯,最后却成了“追悔前过、夸志多穷”。

      慕容澈踉踉跄跄转过身,用无力的手指勉强拔开木塞,一仰头,大股火辣的酒浆便灌了下去。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额间已满布汗水。可他宁愿周身的水分统统变作汗液,宁愿滚烫的体温把这一切烤干!
      因为……真龙是不会哭的。

      慕容澈抛下空了葫芦,一步接一步,拖着脚挪出房门……从今往后,他的故事要由他来写——由他自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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