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一十】银针 ...
-
一挂吉祥卍字金步摇失手落了地,连家四个陪侍丫头中最沉默寡言的冬梅连忙跪下去拣,幸好只摔歪了半翅,万幸。
神游许久的小叶这才猛地惊醒,慌忙跪倒求恕。长安却温言安慰:“累了快去歇着,熬了一天一宿了吧?脸都煞白煞白的。”
小叶跪在那里,连说不用,身子瑟瑟抖,拼命摇头。
长安暗自皱眉,这些丫头可都是打小就从“莲花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见识手段个个不凡,小叶尤其稳重可靠,一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疑问只在心头一转,倏忽便消散。她实在是忙,所谓“大婚”,可不光是嫁进来便成了,谒庙、祭神、受贺、宴请……只礼部呈上来的章程,就足够让人眼花缭乱。更何况,她已彻底沉浸在莫大的喜悦里,就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怀中揣块糖饼,满腹心思都给占了去,再也顾不得路上的荆棘。
宫内的太监总管佝偻着背自殿外进来,他是依规矩亲来拜见伺候的,禀道:“娘娘,快申时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席,请您预备起驾吧。”
连长安微微颔首,顿一顿又问道:“陛下呢?”
那内监恭敬答:“陛下该还在太极宫,那边离沉香殿倒近些。”
长安沉吟道:“那正好,我也先去太极宫,等汇合了陛下再一道过去好了。”
内监张口结舌,瞪大眼睛抬起脸,忽然触及长安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大不敬,连忙又深深伏低身子,口中支吾:“这……娘娘,依旧例……旧例……”
长安“哦”一声,不再多说。这皇宫的规矩实在多如牛毛,她只当自己是新嫁娘,又是特意招待父亲妹妹的家宴,那么和夫婿一同出现不是更合适吗?原来还有“旧例”在前头,原来又是自己轻率。
正索作罢,身后立着的小竹忽然笑道:“旧例?什么样的旧例?今儿个晚上的宴难道不是万岁特例的恩典?咱们大齐还有第二家?难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总管大人是个近六十的老货,哪里及得上她伶牙俐齿,颠三倒四嗫嚅了半响,始终答不出个所以然。
小竹顺势冷笑:“乾坤阴阳,自来君父主外廷,国母掌宫闱。娘娘是海内小君,位同至尊,连这点主意都拿不得吗?”
那内监见她越说越是严重,终于明白是新皇后的身边人要拿自己开刀立威,直吓得忙忙改口,再不敢捋虎须。
小竹牛刀初试,不免得意,待那人魂飞魄散退下,早撑不住咯咯笑开,对连长安道:“娘娘,您可不能忒好性子,这些奴才都是吃软怕硬的,您越让,他们越发蹬鼻子上脸了。该怎样,就怎样,像副统领那样说一不二,才能降得住他们!”
——虽然早换了主人,但小竹对她的“副统领”连怀箴,依然佩服到十分。
长安虽隐隐觉得入宫次日就着手弹压众人,稍显鲁莽,但道理毕竟是不差的。又见小竹那样快活,也不忍心扫她的兴。这丫头的敲打倒的确见成效,不过片刻功夫,一切都齐备,外间的宫女内监全都听说总管大人才碰了钉子,越发小心伺候,再不用她多费唇舌,凤舆便径直抬向太极宫去。
因是大喜,一溜明黄琉璃瓦下头全都悬着崭新的红纱宫灯,雕梁画栋间贴有粘金沥粉的吉利字;恰这几日天公也作美,没让冷雨浇下来煞风景——连长安一路行来,但觉处处入眼,处处可心。自两仪宫到太极宫,原也是不短的一段路。但既然皇后娘娘兴致这样好,便不觉得冗烦,几乎是一眨眼功夫,重重叠叠高耸的飞檐已然在望。
奇哉,明明两仪宫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瞧得长安只觉气闷。本想着太极宫会更热闹,谁知道却相反。当值的御卫倒不少,可全都木头桩子般笔直钉在地上;在连长安带着大队随侍逶迤经过时,他们也只是屈膝下拜,不发一言,自始至终悄无声息。其余的,无论是内监还是宫女,竟一个都不见,半分活气也无。
直进了两重宫门,才好容易看到个老太监候在阶下,见了皇后娘娘,急急迎上来行礼。
“陛下呢?伺候的人都哪儿去了?”长安满腹狐疑,劈头便问。
“回娘娘的话,万岁在内书房。伺候的人么……咱们这里……旧例……”
又是“旧例”。长安微微噙住下唇,还未开口身后已有人续道:“娘娘,万岁最怕呱噪,向来不爱叫使唤人近身……咱们还是先往沉香殿去吧……”
长安回睨一眼,答话的竟然是方才被小竹狠狠刺过的太监总管,此刻微垂着脸,乍看去倒也顺服,可那颊边一道阴影,分明是隐隐上勾的嘴角,分明满肚子转着鬼主意——怎么?真的如那丫头所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在那边吃了亏,这会儿便抬出皇帝扳回一成,非要她让步?非要在今天分个胜负输赢?
其实来太极宫见慕容澈本是她一时起意,本来无可无不可,但此刻被个奴才挤兑,已然骑虎难下。她若连这点小事都难以自主,往后说出的话,谁还会认真放在心上?还有什么威仪可言?
“……既如此,”长安道,“便请这位公公当先通报,你们都留在这里,本宫就带一两个身边人进去好了。”
此言一出,总管太监果然出乎意料,身子不禁一颤,可毕竟是人精,转瞬便恢复如常,用心答应,话语中再也没了锋芒。连长安微微一笑,抬步踏上御阶。
小叶魂不守舍,小竹又爱多嘴,终究只带着怯生生的柳枝和锯嘴葫芦般的冬梅,跟在那老太监身后,慢悠悠向内走。太极宫的规模本就是后宫其他殿宇无法相比的,再加上这样冷清,一行人穿梭其间,越发显得寂寥荒芜。同样的红,在别处分明洋洋喜气,可到了这里,却只像是陈年灰布上洗不净的血点子,斑驳阴郁,瞧得人心口发堵。
陛下不爱给人前呼后拥的,这点她万分赞成,等得了空,第一件要办的就是把两仪宫那群吵吵闹闹的人赶远些;但这样却未免过犹不及,有机会倒要劝一劝的——连长安一路走,一路暗自寻思。既然嫁了给他,做了这顶烦人的皇后娘娘,便要做得像个样子,才不负他的心。
顷刻间已到了内书房门外,那老太监不敢擅入,只站在帘子前轻咳一声,向内奏禀:“……万岁,皇后来了。”
长安侧耳倾听,里头许久寂静,不见答复。在她几乎以为找错地方的时候,慕容澈的声音传出,隐约带着寒意:“来了,就请进吧。”
老太监连忙答应了,毕恭毕敬打起帘子。长安只觉得那声音既冷淡又陌生,全没了昨夜的甜蜜温柔,心下便知不好。想一想,索性将柳枝和冬梅也留在外头。
凤头珠履颤巍巍踏上内书房的青石砖地,眼前情景倒叫连长安怔住。房内竟生了三五个炭盆,满室非檀非芸的怪异甜香,慕容澈端坐御案前,衮袍撒开,袒露半边肩膀,从腋下至右手小指,插着七八根银针,明晃晃着实怕人。一名穿着低阶青绿官服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将那些银针一根一根取下,放入只小小银盒里。
“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宣佑帝剑眉斜飞,如电的双眼隔着内书房氤氲香气,直落在她身上的。
莫名的,长安竟隐隐觉得不祥,仿佛走夜路的人来到悬崖边,虽然看不见,还是能察觉忽然狂乱的风声。可……正因为看不见,尽管心中惴惴,依然还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依然只有一步一步踏过去。
瞧这大张旗鼓的阵势,关心则乱,她连神色都变了,再也顾不得什么,径直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早上在奉先殿不是好端端的么?”
宣佑帝只是微笑,笑容如刀。
背向她那人终于将银针尽数取下,回身见礼:“臣太医院博士商轶叩见皇后娘娘,圣体为重,恕臣礼数不周。”
“无妨,商供奉。不知皇上……”
商轶稳稳回禀:“请娘娘放心,今年时气忒寒,夜里万岁右手着了风,虽无大碍,但为着江山社稷,还是谨慎为要。”
慕容澈适时颔首赞叹:“商供奉是海内针灸第一。”
商轶立时敛容:“陛下谬赞,臣万不敢当。”
原来是小小风寒?长安见如此,高悬的心落下,笑了。
商轶极知趣,忙忙收拾了针药医箱,忙忙退下。慕容澈将衣裳胡乱拉起,可领口却懒得扣紧,兀自敞着。长安趋步向前,见他没有唤人的意思,只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便大胆伸出手去,替他整理。
宣佑帝忽然抬腕按住她的柔荑。
连长安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只得垂着头,低声岔开话题:“那么多针……果然没关系吧?”
慕容澈笑道:“是你害的,还来问我?怎么?你巴不得我从此得了绝症,好做太后娘娘?”
这是什么话!长安大惊,猛地抬起眼。
她还没缓过劲来,却听宣佑帝续道:“昨夜实在给你枕得酸了,可疼了一天呢。你倒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长安这才知道原来是调笑,又是羞又是气,一厢恼他出言无状,一厢怪责自己不该胡思乱想——难道真的是清冷日子过怕了么?明明这么幸福,为什么依然觉得如履薄冰,总是患得患失呢?
慕容澈见她粉脸涨得通红,猛地大笑起来,直笑了好一阵才停下,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过来了?”
连长安偎在他怀中,双手酥软,衮袍上的东珠纽结又扣得极紧,好半天也系不上一粒。此时听了这一问,瞬时如梦方醒,想起自己原先来意,慌的挣开他的臂膀,叫起来:“不好,可要晚了!”
慕容澈犹在笑:“晚什么?朕是皇帝,叫他们等!”
他不待她反对,吻已落下去。细细地、缓缓地勾勒她的唇,那认真到几近虔诚的态度,就像是浸过水的毫尖沾一点朱砂墨缓缓拖在宣纸上;就像是灵感泉涌的画师屏住呼吸,落于雪白长卷的最初一笔似的。
房内氤氲愈浓,连带着他口唇间也散发出一阵奇诡甜腥,连长安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全部抗拒都被那腻腻的味道锁紧,拽着她不住向下陷。
“……让他们等吧,朕不急,”宣佑帝揽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鬓边,低声重复——又像是讲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定会是他们一辈子也难忘的欢宴,等等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