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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〇一】嫁衣 ...

  •   宫里的玉册到来的时候,驸马府中一片忙乱。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急急携着妻子昭阳长公主摆香案跪迎。果然是权势熏天、北齐一等一的天潢贵胄,纵九横七足足六十三枚鎏金门钉的朱漆正门徐徐开启,绣毡铺地,花飞如雨,山呼万岁之声随风而起,轻飘飘直向龙首原上不夜的太极宫。
      多么繁华热闹,盛极一时——不过热闹也是白闹的,长安想。

      她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场面,她不用看也知道连大将军定然面色铁青,花白胡子根根竖起;昭阳公主大概又惊又怒浑身颤抖,脸上擦的胭脂簌簌而落,像绯红色的雨……长安垂下头,手中绣针丝毫不停,大朵素白莲花在棚架上一瓣一瓣绽放,拱卫着纯金丝线织就的蕊。琼枝树、万宝瓶、飞舞的龙和凤,她每针每线都绣得极小心;这是皇后娘娘的嫁妆,下错了一针就是一记鞭子,给你长记性。

      白莲只剩下最后小半片花瓣,绣房的门突然“哐”一声震开,震得房梁上的浮尘扑刷刷掉。长安依然没有抬头,动作越发一丝不苟越发慢条斯理,任夕阳将道道人影投映在面前的棚架上。四周寂静,只有屋外的鸟鸣声,啾啾响。
      “说话啊!”心底有个声音冷冷在笑,“我看你们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皮靴的底子擦着青石地,棚架上那排人影里居中的一个忽然变大,将她整个笼罩。刹那间,眼角寒光骤闪,长安下意识抬头,但见一道霜影直击而下,擦着她持针的手,一刀将棚架生生劈为两半!持刀人赤袍金甲,却生着张与自己相似的俊俏容颜——美得像火,美得像莲,美得像垂死前的妖艳。
      “贱婢!”那人对她戟指喝骂,“灾星转世的贱婢!看我今日不取你狗命!”

      到底是给割破了,手上火辣辣疼。长安静静望着自己的血从瓷白的肌肤中淌出来,流过足足绣了十五天、如今却已破成两片的织锦幔帐,将上头的白莲花染成鲜红。她知道连怀箴不敢动手,只不过撂撂狠话罢了,否则刚才那一刀已然将自己砍作两半,哪里还等得到现在?她不怕任何威胁,这件事从一开始,早就冒着必死的心思,早就抛却一切什么都不顾了——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她一点不害怕。
      怀箴果然只是骂,再也不敢上前半步;手中那杀敌无数的名刀夜雪,再也没能举起来。

      “……够了,箴儿,住口!她是你姐姐。”门外传来一声威严呵斥,当朝驸马终于出现。长安依然埋头,抓起半片织锦紧紧压在伤口上,冷冷笑。
      ——姐姐?我没福气做“盛莲将军”的姐姐;更没福气当您的女儿。

      怀箴从来都是掌上明珠,在父母面前百依百顺,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气得连佩刀都抛在地上,掩面大哭着跑了出去。
      ——跑去找你娘吗?跑去找那个看上有妇之夫,因而逼人休妻再娶的霸道女人撑腰?省省吧,连怀箴!拿你当宝贝的糊涂老昏君已经死了,如今坐着御座的是咱们大齐从未有过的圣明天子,是二十四岁的中兴之主。我的债,我娘的债,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连铉咳嗽一声,语气是刻意的温柔:“女儿……”他迟迟疑疑开口。
      长安施施然还了个大礼,盈盈笑出一对酒窝:“是,‘驸马’!”
      做父亲的表情就像给人狠狠揍了一拳,竟然语塞。

      连铉一挥手,众人识相的纷纷退出去,关上门。狼藉遍地的绣房之中,父女二人长久沉默。长安并不催促,她急什么呢?多少年都等过了,还等不得这一会儿?

      “你……陛下什么时候和你……”连大将军终于发问。
      长安原以为他会谄媚,他会暴怒,他会捶胸顿足大声忏悔……可是都没有。她微微一怔,随即实话实说:“就见过那么两次,大人您都知道。一次是陛下登基前到府里来时随众人拜见;还有一次,就是半年前……”
      提到……他,提到她与他相识的过往,一抹飞霞忽然飘上长安的脸。上天可怜她,一定是苦命的娘在冥冥中保佑着。

      “半年前那一次不过是意外……”连铉垂首沉吟,双眉紧紧蹙在一处。他年轻时是也曾是有名的美男子,否则也不会被先皇最宠爱的御妹一眼看中,寻死觅活非他不嫁。现在虽已将老,又过早谢顶,若去掉冠带头上便油光可鉴;可一辈子戎马生涯,当年的底子打得极好,近六十了依然身形健壮,气宇轩昂,连玉带下的腰腹都是平的。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现下虽没什么娇妻宠妾,身边人总也有几个,怎么会无缘无故看上你?陛下都对你说了什么?难不成他一见面就表露……表露了倾慕之意吗?你把他对你说的那些话,只要记得的、有印象的统统告诉爹——对了,特别是他有没有提到咱们……莲花军?”

      长安的脸猛地涨至通红,她彻底无法克制自己的怒火,一瞬间爆发开来:“够了!”她大叫,“你只知道你的‘莲花军’!你凭什么命令我?你以为你还是权倾天下的驸马爷吗?你以为那恶毒的女人还能给你庇护?现如今万岁要迎娶的人是我,不是你的心肝宝贝连怀箴!要成为当朝皇后母仪天下的不是长公主的千金,是来历不明的下堂妇生下的我——连长安!”

      连铉的面色如同青黑海水,酝酿着狂风骇浪,随时将要翻涌上来。一瞬间,长安几乎给吓住了,几乎想要退缩。但她随即想起记忆中娘泪眼模糊的脸,想起多少个漆黑冰冷的夜里,宋嬷嬷偷偷从窗缝塞进来的、扎着一根杏黄丝线的信卷。她诚心诚意感谢苍天,即使是驸马府不受宠的庶女,也能够读书认字,只不过……只不过看着那满纸遒劲清奇的墨迹,她每每失去提笔回信的勇气。
      她不明白他为何写信给自己,但终究还是回了信。起初两人都很拘束,字字寻章摘句、搜肠刮肚;可是渐渐的,便放松了。他告诉她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皇子生涯,而她也告诉他苦不堪言的身世,原来两个人都是那样辛苦、那样辛苦的长大……到头来明明只见过一面,竟比多年好友还要熟悉;一想到他,心里都是暖的。

      半年之前,他微服而至,事先并没有知会任何人。将军和长公主忙中出错,让他与她有机会在花园中“不期而遇”。他装作不认识,似有意、似无心随口问道:“这位是谁?”连氏夫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再也没有的精彩,最终还是不敢犯那欺君之罪,连铉忝着脸唯唯诺诺答:“这是下官……庶女……”
      那天他哈哈大笑,调侃道:“京师传闻,驸马不二色,原来竟是假的?”连铉也只得干干赔笑,昭阳长公主则仿佛突然间老了二十岁。她在一旁冷眼看着,虽然明知等他走后自己定然又受迁怒,不是加绣活就是减饭食,可一点都不担心,实在畅快极了。她知道他是为了替她出口气——驸马府里没人记得,那天是她的十八岁生辰。
      就在那一晚,扎着杏黄丝线的信卷上不再云烟纵横,只有寥寥数字,力透纸背,酣畅淋漓:“朕若得卿,生不二色!”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的,内廷便透出风声,当今圣上决定大婚,已选中了连驸马家的小姐。连将军和昭阳长公主所生的唯一一个女儿、驸马府的“独苗”连怀箴再也没有了往日红粉巾帼的豪情,欢喜的几乎晕过去。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繁复的预备,三十六箱四季衣服,七十二匣金珠宝玉首饰,药材、香料、字画古董、以及各种场合各种礼仪将要用到的毡毯帐幔……连怀箴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去过校场,“莲花军”上上下下三千子弟都为副统领的喜事日日痛饮狂觞。
      这是从未有过的盛事,人人都说。有连家小姐这样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为后,我大齐定当武运兴隆:力退匈奴,横扫南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人人都这样说,唯有长安冷笑。

      她不是没有担心过,担心到夜夜辗转反侧:她连长安凭什么如此幸运?凭什么他的目光穿越那么多胭粉红妆,最终竟会落在自己身上?每当如此,她便偷偷下床,从外间柜角摸出小心藏在那里的火石和蜡烛头,点燃一盏微弱火苗。
      他叮嘱过她,每一次的信卷看过之后,必须烧毁不留痕迹。北齐的民风虽不如南晋那样礼教森严规矩繁多,可“私相授受”传出去毕竟不怎么好听。何况他是皇帝,是一朝天子,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带一张深不可测的面具,他写给她的那些话,只能告诉她一个人听。
      她明白;这些她全都明白。故而她每一次每一次都谨小慎微,在反复诵读直至将信上的话语全数背诵下来之后,便将纸细细撕成极小极小的碎片,放在极小极小的蜡烛上一片片燃尽。可……她怎么能?怎么能把自己这辈子最最心爱的一件生辰礼物活生生撕碎,活生生烧毁?那还不如索性放火烧了她的心。

      长安就着那一点一滴的渺小火焰,痴痴望着从怀中掏出的信笺。八个字就像是他飞扬的眉、明亮的眼,就像他大笑着的样子,她总是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
      他让她信他,她便信他。果然,果然。在连怀箴的美梦正到沉酣之时,宫中的玉册终于送进府来,他们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上头写着的怎会是那不得宠的庶女的名字?
      ——公主殿下,当您将我唤去,交代下一大堆绣活的时候,可曾想到如今?
      ——当我从早到晚枯坐在绣房里,一针复一针直至手腕酸软,两眼枯焦……这一天我从不敢真正相信……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到头来是谁,为了谁?

      那一天,他承诺她“朕若得卿,生不二色”的那一天;她犹豫到半夜最终决定冒险留下这封信的那一天,她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回答。
      也是不多不少八个字,倾注她所有勇气,所有痛恨,所有的过去和未来。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 作者有话要说:  青铮大人曾有《嫁衣》、《死水》两篇,六载之前为之惊艳倾倒。谨以此名纪念引我走上码字之路的唯一一个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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