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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桂花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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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阿娘常和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我总是不信,因为屋里头的李子树每年都会结果,街头李伯伯的糖葫芦还是那么甜,总归是有东西不变的,可阿娘总是摇头。
阿娘并非我亲娘,我是个孤儿,小时候阿娘把我从堂子里接出来,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在街头卖豆腐花糊口。
“老板,来一碗豆腐花,多加些桂花蜜。”
他又来了,他是我们家的老客人了,每次来都要吃上三碗豆腐花,还一定要加很多很多蜜糖。
“呐,你的豆腐花。”我熟练地往阿娘装好的豆腐花上添了许多蜜,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碗,与我道了声谢。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喜欢吃这么甜呢,加这么多蜜,连我都觉得腻得慌。”我疑惑地看着他,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温文尔雅,一身贵气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家的桂花蜜好吃啊”少年弯了弯唇角。
“那是,这桂花可都是我帮阿娘在后山上摘的,可新鲜了,仅此一家哦”听到他夸赞我的桂花,我有些得意。
“是吗?那你真厉害。”他低头又吃了几口。
“嗯嗯,我跟你说,后山虽然多桂花,可河边那颗桂花是最香的,我摘的便是那一棵。看你这么喜欢,我下回带你去摘吧。”我兴趣盎然。
“好呀,下回你带我去吧,对了,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到。
“我叫宋伊,叫我小伊便是,你呢?”
“傅时淞”
“噢,傅时淞,疑?你是傅家人吗?”
“嗯,我是傅家老二。”他点点头。
原来是将军傅家,怪不得一副贵气的样子。“那你下次来我给你多摘些桂花。”我承诺到。
“好。”他摸了摸我的头,笑了。
一个月后,时淞终于得空了,那天一早,我便带着他去后山游玩。
找到了河边的那棵桂花树,我熟练地爬了上去,抓着树枝摇啊摇,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像星星般洒落在地上。
时淞他蹲了下来,拾起一把桂花,放在鼻子旁边轻嗅。我也顺便用手把那几朵鲜嫩的小花骨朵放在手中给揉了揉,一下子手就染了淡雅的黄了。这味道啊,总是萦绕在这一季节里,叫我好不欢欣。
我们坐在树荫下,听着小溪潺潺的声音,我和他说了好多平日的小秘密。隔壁王奶奶家的猫生了五只小猫咪,街头的林伯伯的豆腐干撒点辣椒粉最好吃。
时淞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还回应一下我。有这么一个听友,我当真欢喜,平时阿娘要摆摊忙得很,隔壁家孩子也不甚喜欢我,我总是憋着一肚子,今日终于有一个倾诉对象了。
我平时就话多,就扯着时淞说了好多,时淞也跟我讲了一些他上学时的趣事。就这样说着说着,夕阳染红了天。
“时淞哥哥,以后我们常来,可好?”我欢欣地看着时淞。
“好,拉钩。”他笑了,伸出一根尾指。
我也伸出手指,拉了拉他的尾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时候的一切美得像梦一样,我时常想。可惜这场梦,在我十一岁那年,彻底破碎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总归是有点模糊了。
那一天,我又跑去后山玩耍,听听风,看看小花,靠着桂花树睡了一个早晨。待我醒过来时,早已日上三竿,我连忙爬起来跑回家里。
“不好啦!走水了!快来帮忙!”一个秃头大叔在街上惊慌失措地喊着。
我忙跟上去,却发现是我家着的火!我眼前一黑,心狠狠地揪了起来,“阿娘!阿娘!你出来你出来!”我在屋外疯狂地喊,想冲进去时,却被李伯伯他们拦住了。我绝望到一阵阵眩晕,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阿娘。
火熄灭了,几个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却只是摇头。
阿娘死了,我没有家了。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这两天,我蹲在巷子里头,将所有地眼泪都流光了,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好累啊,不如睡上一觉吧。
“小伊,小伊!”在我迷迷糊糊之际,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一把把我拉了起来。
“对不起,小伊,我来晚了。”我用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是时淞啊。
“你来啦。”我轻轻叹了一声,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伊儿,伊儿,你醒啦!”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抬头,却看见这是一间十分雅致的房间,看着面前陌生的女人,我很是疑惑。
“伊儿,我可怜的伊儿,这里是容王府,我是你亲生母亲。别怕,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说罢,那个妇人又紧紧地把我抱在了怀里,眼泪滚滚地落在我的肩上。
哦,我原来不是宋伊,是夏伊,是大名鼎鼎容王府中走失多年的兰伊郡主。不知为何,我此时心情我半点波澜。
我还有一个哥哥夏衍,一个姐姐夏茵,自我回容王府后,大家都待我极好,玉食锦衣,花团锦簇,是我记事以来,过得最好的日子了,可我总觉得终究是缺少了什么。
时淞时不时就来容王府找我,一向寡言的他不知道从哪寻来那么多趣事,拉着我便说上好几个时辰,或是寻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换着法子逗我开心。
有亲人的关爱,时淞的陪伴,我渐渐习惯了容王府的生活,心底的痛,也被温暖所包围,这大概就是家的感觉吧。
这幸福而温暖的日子就像从前巷子里的黑狗,跑得飞快,眨眼间五年过去了,这一年,时淞已是弱冠之年,而我也快要及笄了。
京城还是那么热闹,可听醉香楼的掌柜说,楚国最近有点按耐不住,边境地区也是战事连连。
难怪最近时淞少了来找我,想来将军家也是极忙的吧。我看了看刚绣好的荷包,想送给时淞当弱冠之,可总没有机会送出。
“郡主,您长得真真是美啊,就像天上的仙女。”梳着头发,婢女红鸳有些呆呆地看着我。
“好了,别贫嘴了,快点梳妆,我都饿了。”镜子里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笑骂到。
用过早膳,正想走去花园散散步,就听到路过的两个小厮说: “哎,你知道吗,听说这次皇上派将军家傅二去边疆平定战乱。”
傅二!那不就是时淞,我心下一紧,连忙跑出去,没想到时淞这时也来了。
“时淞,你”
“小伊,为我再做一碗豆腐花可以吗?”没等我说完,他便打断了我。
许久没做了,手有些生,许久才做好豆腐花,加了慢慢一勺桂花蜜,递到他面前。
他拿起勺子,低头吃了一勺“好久没吃过小伊做的豆腐花了,真好吃。”他闭上了眼,很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小伊,我要出征了,三日后。”
“可是...”我心下又是紧张又是慌乱,竟说不出半句话。
“小伊,等我回来好吗?待我平定战事,凯旋而归,我便娶你为妻。”他笑了。
“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小伊的及笄礼了,这个先送你。”时淞拿出一根发簪,上面镶着星星点点桂花,甚是好看。他扶着我的肩,轻轻将发簪插在我的头上。
我脸一下子滚烫起来,我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五年的光景使他的身姿变得更加挺拔了,浑身都裹着沉稳的气息,让人觉得很安心。他此时和平日温文儒雅的样子很不同,我看得见,他眼里有少年的热血与豪烈,有执长戈涤荡天下之不平的坚定。他是将军家的孩子啊,平定战乱,护我国安,是他出生以来就背负的责任。
看着他眼里的光,我忍住眼眶里的酸涩,把荷包放在手上,虽然不精美,却是我最用心准备的一份礼物了。
“这是送你的弱冠礼物,之前一直没送,现下送你,希望你能平安归来。”
他拿起我手中的荷包,手指在上面慢慢轻捻着,眼里也有水泽,“好,等我,拉勾。”
我伸出手指,慢慢勾上他的手指,眼泪划过脸颊。
“我等你。”
时淞出征了,我日日在心里为他祈祷,日子过得很不安心。
这一日,我不知怎的在榻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一早,我便起来做了一碗豆腐花,放在桌上。
“王爷,傅少将军被掳了!”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
我的手一抖,桂花蜜撒得满地都是。
那碗豆腐花静静地放在桌上,凉了。
“我的好伊儿,你太苦了。”母亲泪眼婆娑地抱着我,身子阵阵颤抖。
“母亲,我不苦的。”我抱着母亲,轻轻地抚着她,为了国家,为了他,牺牲我,不苦的。
那日,楚王派了使臣与我皇谈判停战。最终,我皇妥协,以把在京城的质子放回楚国和我这个兰伊郡主和亲作为条件,要求楚国停战,并把傅少将军放回我国。
要做太子妃了,我没吃亏的,我穿着嫁衣,坐在轿子上,不断说服自己,可眼泪总是止不住地滴落,一遍又一遍摩挲这桂花簪子。
经过几日的连续赶路,我终于来到了楚王工,在那人脚下行了个大礼。
“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他扶起我抬起了我的头。“真真是大夏第一美人啊”他戏谑到。
我抿唇,不知怎么回答,昔日的质子,今日的太子李琰,我是见过的,只是,没想到他有如此深的城府,竟逼得夏皇放他回楚国。
“美人要多笑才好啊。”他掐了掐我的脸故作亲昵。
我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太子,他面容胜雪,一双漂亮的狐狸眸美得勾魂夺魄。美则美矣,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我不可。
不知为何,他对我好像极有兴趣,一连几个月,丢下他一群姬妾,夜夜来我安兰殿,经常几箱几箱珍宝往我宫殿里送,各种名贵书画,奇珍异宝堆满了整间殿。不知从何知道我喜桂花,便大动干戈地在我寝殿外种了好几棵桂花树,甚至让它在这个非花季的酷夏,一树花开。太子妃受宠也就这样传了出去。
“喜欢吗?”李琰环抱着我,捻了一块百合酥递到我唇边。
我配合地咬了一口,点了点头。这几个月来,我不知道他为何要与我演这般戏,但是我没得选,只好陪他演下去。
“喜欢还不笑一下。”他亲了亲我的耳垂。
我浑身一阵,虽然已经嫁给了他,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但我还是不习惯他的亲近。“殿下恕罪,臣妾并不喜笑。”
“是么,你这骗人的小丫头,当年在京城见你,你可是天天笑。”他揉了揉我的后脑勺“还是,你只喜欢对他笑呢。”
他眼里瞬间变得阴郁,将我发间的桂花簪抽走,掐着我的脸“看来太子妃还没认清现在的身份呢,这发簪本宫就收走了,免得你胡思乱想。”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拿着我的簪子,大步踏出了安兰殿。
连最后一个念想都要夺走么?
他发脾气后很多天都没来我的宫殿,安兰殿从门庭若市一下变得冷冷清清。我乐得安静,日日昏睡到日上三竿,半步不出殿。
今日我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这时陈良娣便踏进我的安兰殿。
“哟,这不是前些日子很受宠的太子妃吗?妹妹见过姐姐”
我转身入殿,并不想搭理她。
“姐姐急什么,妹妹找姐姐有话说谈呢。”她拉着我,并不让我走。
我皱眉,心上的不耐烦愈发强烈,想用力扯开她的手。不料,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伊伊,你醒了”我睁开眼,就看到好些天没见过的太子坐在了我床边。
他一把搂过我,神情很是欢欣“伊伊,你知道么,我现在很开心,我要当爹爹了。”
什么意思?我心下一惊,难道我怀孕了?见他神色紧张的样子,答案已经了然于心了。
我突然觉得好冷,冷得让我发抖。
太子连忙看着我,神情很慌张“伊伊,你怎么了?”
我脑子一片混乱。
“伊伊,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好好养胎。”他抱紧了我,亲了亲我的额头。
见我毫无反应,他突然好像失去所有耐心“夏伊,本宫警告你,不要得意忘尺,你要是敢做什么事,本宫难保大夏会发生什么。”他露出凶狠的眼神,刚刚的温柔一瞬间就不复存在。
对于他的喜怒无常,我早已习惯,我木然地点点头“我不会做傻事,殿下。臣妾求您一件事,可以把簪子还给臣妾吗?”
还给我吧,我最后活下去的念头。
他最终还是把簪子扔在了我床边,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放在了怀里。
我被太子禁足了,日日呆在宫里对着桂花树发呆。我常常想起在大夏的生活,想他此时在做什么呢?
日子一复一日地过去,我的肚子也渐渐显怀。这一日陈良娣又来了,我只记得她说,时淞受伤了,生死未卜。
我突然吐出一口血,心里是无尽的悲凉,剧痛从肚子传来。孩子,对不住了,是娘亲不好。
孩子真的没了,太医说,我是思虑成疾,根本保不住胎。
那几日,我过得如行尸走肉,生命的所有念头都被无情地抽走了,时淞是如此,孩子也是如此。
过了几日,太子终于来见我了,可能是看不惯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吧,只丢下一句“他没死”就走了。
我笑了,心里却苦涩得很,镜子里的女子苍老了许多。我不过二八年华,来这楚王宫也不过一年,竟好像经历了沧海桑田。
那以后,太子极少去我宫殿,我也如所有人口中的那般,变成了一个弃妇,被这深宫永远地困住了。
进来疫情来势汹汹,楚国变得人心惶惶。纵使李琰如何忙碌也无补于事,甚至于,他也病倒了。
我奉命来到他殿里伺疾,太医说,他原本就身子弱,加上在大夏的十几年奔波,最近的夙兴夜寐,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殿下,喝药了”我捧着药,跪在他的床前。
“你来了”他睁开眼看着我。
“嗯”我低头,只认真喂他喝药,不说什么。
每天我都按时在他床头伺疾,两人也在这偌大的宫殿里相望无言。
有一日,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大夏来了使臣来拜访楚国。我心毫无波澜,只是轻轻的抚摸着桂花簪。
“娘娘,大夏使臣傅时淞求见”
我的手猛地一抖,心沉了沉,我闭着眼死死地抓住桂花簪。良久,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见。”
说完,我便瘫倒在椅子上,这两个字仿佛用完了我毕生的力气。
时淞他很是坚持,一连十天都站在我宫殿门口求见,一站便是一天。我却总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见他。
不要见我了,从前的小伊已经死了。她现在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太子妃罢了。
几个月后,李琰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那一日,我如常为他喝药,他却一把推开了药碗,一把把我拉拉在了他的怀里。不知带他哪里来的力气,大约是回光返照吧。
“伊伊,我总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爱他。”
为何么?我也不清楚。我苦笑
“以前我在京城就妒忌他,他什么都做得很好,什么东西都要高我一筹,所以我那时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将他踩在脚下。你看后来我赢了他,也把你抢了过来,现下,你在我怀里。”
我抿着嘴不说话。
“可是,为何你从未爱过我,我就真的永远比他差么?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他抱着我喃喃自语。
太子斃了,全国缟素。我也要按照楚国规矩,和太子陪葬。
那一天,我穿着在大夏的衣服,在脸上仔仔细细地上了一层妆,头上别了那支桂花簪,特意让人备了一份豆腐花。我慢慢一口一口地吃着,看着窗外的桂花,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桂花树下谈天说地的样子。
吃完那碗桂花豆腐花,我拿起旁边的酒,一饮而尽。
好痛,我的眼睛模糊了,时淞好像出现在了我面前。
“时淞,是你么?”我举起手想抚摸他的脸。
“是我,小伊,对不起,我又来迟了。”他一身盔甲,想来是打进楚皇宫了。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身子颤抖得厉害。
“没关系,时淞,真好啊”临死前还能再见到你,真好。“只是小伊再不能给你做豆腐花了,再也不能陪你摘桂花了。”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身体逐渐失去意识。
在黑暗来临之前,我用完最后的力气,将头上的簪子塞到时淞手中。
这是我最后送你的桂花啦。
河边那棵桂花树开得正好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们许下的承诺,请允许我下辈子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