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听我说》五揖

31、溯洄从之：她的目光

　　下一幕的情景是在一处明亮的屋舍内。

　　少年景煦躺在床上，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人也恢复了意识，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坐在床尾的少女青羮，嘴巴微张，像是在说些什么。

　　青羮闲散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搅拌怀里的汤药，歪着头倾听景煦说话。少年估计在讲述什么她从未听闻过的新奇事儿，她愉快地眯起眼睛，嘴角噙着笑容，听得十分开心。

　　这是场景的开场画面，旋即光影流动，两个人生动起来。

　　“……整个院子都是重瓣桃花，一年四季，从来都不会凋谢。风一吹，漫天都是细碎艳丽的花瓣，像是下着桃红色的雪。”少年用中气不太足的声音说。

　　“天哪，想一想都觉得好美啊。”青羮惊叹道。

　　她身体前探，像是想问一问细节——就在这时，门扉传来了响声。

　　白沙推开门，瘦小的身躯挡住了门口的阳光，细长的影子投进屋子里。

　　她怀里抱着煮茶的各种器具，看都没看床上的少年一眼，只对着青羮说：“太阳升起有一段时间了，小姐。咱们前天约好了……再不去，竹叶上的露珠便要干透了。”

　　青羮为难地看着她：“哎呀，白沙，景公子需要人看护呢。”

　　“哦。”白沙低下头，说，“那我自己去采露水吧。我煮好茶，端过来请你……还有景公子喝。”

　　青羮噗嗤笑道：“谢谢你，但等你带着茶壶走回来，我们怕是只能喝到凉茶了，白浪费了良辰吉日的竹叶露水呀。”

　　白沙抬头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行，那我跑快一点。”

　　“哎——”

　　青羮察觉到不对，着急地抱着汤药追出屋子，喊住白沙：“回来，赶紧回来，闹什么脾气呢，诚心想让我担心你是么？”

　　她气势汹汹地把没走多远的白沙赶进屋子，笑吟吟地用脚勾出一个新的凳子给她，努着嘴说：“坐下，东西放下——好了，今儿咱都别去了。是，我辜负了咱们的约定，我向你赔不是。但突发事态嘛，别那么较真。”

　　她弯下腰，对着端正坐好的白沙蹭过去，蹭了蹭对方的脸颊：“——会变老哦。”

　　白沙向后躲了躲：“……嗯嗯。”

　　青羮抱着汤药坐回到床尾，努力缓和屋子里的气氛：“白沙白沙，景公子讲的故事可棒了，机会难得，你也听听吧。景公子，这是白沙，她也住在这座山上，那天就是她最先发现的你。她不太会说话，内向得很，可不是故意不和你打招呼，你可不要生气呀。”

　　白沙垂着头，没有吭声。

　　景煦勾起嘴角，移动脑袋，目光打量了一番容颜朴素的少女，笑道：“才不会。白姑娘和聂小姐一样，都是清纯不做作的人物，让人看了只觉得喜爱。”

　　楚多抓住了奇怪的重点：“哦——青羮灵巫原来姓聂啊。”

　　“要不然呢？”沈束姿侧目，“姓青？那我姓束？”

　　“你们叫三个字的好心机，喊起尊称来，半天不知道全名到底是什么。”楚多说，“我要是灵巫，那就是连名带姓的‘楚多灵巫’，没人会搞错我的姓氏。”

　　沈束姿笑道：“不一定。也许有人会认为你叫‘沈楚多’呢？”

　　“……什么鬼名字。”

　　他们这一打岔，就错过了景煦和青羮的商业互吹，当然，两人对这部分少年少女的谈话也没什么兴趣。

　　“好正常啊。”楚多说，“记忆里不能判别真假，单看表面，这不是很童话风嘛，男女主一个君子一个闺秀，互相都有好感——什么时候给我来转折啊？”

　　沈束姿说：“我本以为您的神术发动起来，最多不过看到几分钟的情景……真的，看看关键点就好，偷窥人隐私怕不是缺了大德的。”

　　“我也不乐意在打生打死的紧要关头看小情侣坠入爱河啊。”楚多不满道，“神术不是你教我的吗？还想推卸责任？”

　　沈束姿斩钉截铁道：“必是您施术时落实不够到位。”

　　“是你教导无方。”

　　“您身为上位者，居然不敢担责？”

　　“责任追究到源头，是你在推诿扯皮好吧？”

　　“是您在逃避现实。”

　　“……”

　　“主上？”

　　“……啊对对对，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楚多再次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和这个人拌嘴。

　　不是赢不赢的问题。赢也是在饱受精神调戏之后的惨胜，楚多觉得不值得。

　　但不得不说，和沈束姿的口头对战比听屋子里三位未成年聊天要有趣一点。楚多分了一小半的注意力听他们谈话，认为景煦的故事不是很有吸引力。

　　如果对面旁边坐着的不是从未出过大山的青羮，他根本就不会获得热烈的反响。

　　少女青羮是一位优秀的听众。

　　听到花梦神主打开神国广招信徒，她一脸憧憬；听到少年景煦热血上头奔驰千里，她开始鼓掌；听到少年以一敌众险死还生，她抱起汤药一通搅拌，用力之大，仿佛碗里藏着敌人。

　　白沙、楚多、沈束姿却都对此反应不大。楚多还能偶尔点点头，剩下两位压根儿就像没听到一样。

　　景煦说得累了，就轮到青羮讲她的故事。

　　她描述早晨的山林明媚而诱人，傍晚金黄的夕阳余韵悠长；她说身边总能找到未见过的鲜花、野果、蘑菇等宝藏；她说他们会收集露水、迎接初雪、采摘新叶、描摹晚霞、亲吻山风……

　　躺在床上的少年微笑着说：“真是诗情画意，令人羡艳。”

　　他动了动，牵扯到伤口，笑容有些变形。

　　青羮自然就停止了描述，赶紧过来看看他有没有出血，并且把搅拌了好久的汤药递给他。

　　“我们不懂得道术、神术。”她说，“但是大山懂得。喝吧，这是大山馈赠的精华哦。”

　　白沙这时候才第一次坐直身躯，抬起头。

　　“山里的溪流、草木和鸟兽。”她轻声说，“都是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

　　“哈哈，你可别吓着我们客人。”青羮笑道，“景少爷放心，我们可不是故事里的黑店，汤里绝对没有毒。”

　　——毒。

　　楚多迅速支起耳朵。

　　“汤里……绝对没有毒。”她重复了一遍。

　　原来在第一次见面时，青羮就做出了汤——没毒的汤。

　　“日后，她做了上千碗下了毒的汤呢。”沈束姿明白她在想什么，跟着感慨一句。

　　楚多默然。

　　记忆里的青羮那么快乐，即便是在略显扭曲怪诞的旧日光影里，她的灵魂依旧鲜活生动。

　　一个会吻风的少女，到了最后，却变成了只余精致外壳的人偶。

　　“转折到底在哪里？”楚多暗暗思索着。

　　画面渐渐黯淡下去。

　　在光影变幻的最后一刹那，楚多没有眨眼——她屏住了呼吸。

　　他们所在的是个很明亮的屋子，每个人的面孔都清晰可辨，尤其是——那位一直躲在树叶丛中、一直背对阳光、一直低垂着头的少女，最后也终于抬起头，将自己的脸迎向光明。

　　光明所在的地方，是她口中的“小姐”。

　　她望着青羮，目光清浅平淡，毫不躲闪。

　　青羮在画面定格的霎那正巧也瞧了她一眼，眼神柔和温情。

　　“……这样啊。”楚多叹息，确认了自己发现。

　　她很奇怪自己居然才刚刚发现——

　　青羮那含笑的眼神，绝不是望向丫鬟仆从或是童年玩伴的。

　　那眸光中蕴藏的情感——甚至已经超出了看家人的范畴。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楚多对沈束姿说，“青羮对花梦神国、对景煦眼下肯定是恨得透透的，那一开始呢？她有爱过吗？”

　　“即便是有，也该很久远了吧。”沈束姿回答，“另一个我与她的结盟，便是从她要利用我做饵，咒杀她的主上和丈夫开始。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沈束姿抚摸着鬓角，梳理散乱的发丝，像是在梳理不太熟悉的记忆。

　　“在我的印象中，花梦暂且不谈，景煦的生死一直被她牢牢握在手里。一直到前几天，我收回了分/身的一大部分灵魂，青羮布置在景煦身上的道术才有了松动。景煦察觉到了异常，跑去找我的分/身问询，似乎想要破开道术，进行自救。那时候，青羮的寿命快到了尽头，她让我跳湖自尽，带着景煦一起死。景煦在山庄里酗酒大闹了整整一天，青羮闭门静修，完全没给他面见乞饶的机会。做事之绝，全然不见夫妻情谊。”

　　“等等，”楚多一下子就转移了关注重点，“你真的是淹死的啊？”

　　“是另一个我……不错。”

　　“也是真被打了一巴掌吗？”

　　“……那必不是。”

　　楚多失笑道：“喂喂，灵巫同志，你家主上是能分辨谎言的，还请你不要总是忘记啊。”

　　沈束姿从飘摇的发丝间笑意深深地瞪了她一眼。

　　她眸子里流转的光芒像是幽潭碧水在荡漾，暗藏的情绪被翕然荡开，令楚多捉摸不透。

　　“主上，我从没有忘记。”她缱绻的声音宛如带着小钩子，细密地缠绕在楚多心间，“也请您牢记这一点。”

　　这是一句真话。她没有撒谎。

　　楚多稍稍挑起了眉。

　　她还没想好到底该再说些什么，新的画面已然展开。

　　她们站立的地方变得昏暗，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映照着溪水边两张俊秀的年轻面孔。

　　“我要走了。”

　　万籁俱寂之中，少年景熙的声音响起。

　　“青羮，和我一起走吧。去做开满鲜花的神国的少夫人，好不好？”

　　“哎呀。”楚多放轻了呼吸，“是月下告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