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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棠无香(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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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雨后初晴,碧空如洗,风仍夹杂着凉意,谭青收理好了书袋,准备返校。
坐上黄袍车,刘妈目送她离去,她照旧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别过这栋冰冷的府邸,怎料,半路上却出了事故。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革命分子正在被拿着真枪实弹的黑衣枪手追捕,黄袍车师傅吓的丢下车便跑没了影,周围群众也作鸟兽状逃跑,只留谭青一人战战兢兢畏缩在黄袍车里不敢动。
忽然,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朝谭青所在的路口跑去,路经谭青时,朝车内丢了一个小玩意儿,谭青将其拾起,此时枪手赶来,厉声问道:“看到那小子往哪儿跑了没?”
谭青这才恍惚清醒过来,胡乱指了一个方向,由着那一帮子人追去了,心中默默祈祷那位同学可别遭遇不测。
风波过后,刚刚抱头逃窜的师傅又回来了,百般赔礼道歉,生怕谭家以后不再雇他,谭青没闲工夫和他磨,便囫囵答道,不碍事不碍事。
回到学校后,谭青这才将一直攥在手里的小玩意拿出来研究,是一根不起眼的铜钗,钗头一个小小的蝴蝶装饰,钗身瘦瘦一根棍,不知精妙在哪儿,只琢磨着当时那位男同学给自己这件器物,一定是希望也信任她会好好将其保管,于是便收在抽屉里。又怕别人发现后问起不知如何解释,于是又将其藏在衣柜的最里层。还是不放心,悄悄在衣柜的那一角多累了几件衣服。
课后,谭青同班的一个姑娘显摆自己新得来的一支钢笔,说是家里亲戚去剑桥留学带回来的纪念品,笔盖拔出来,亮出亮锃锃的金属笔尖,如同剑拔出鞘。
“我那个表哥说,要我用这只笔考试,成绩定能出类拔萃。”那个姑娘昂着脑袋扬言道,边说边把笔盖盖上,又拔出来,又盖上。
谭青突然灵机一动,明白了那个铜钗的机关所在。
下午自修课结束后,她连忙赶回寝室,将藏好的铜钗翻出来,还好,还在老位置。她挪到台灯下,捏起铜钗的两端,用劲一拽,钗头的那个蝴蝶便拔了出来,钗棍里似乎有东西,谭青拿来一根缝衣针捅了两下,竟捅出一张密函来:
“孔明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来七星台前借东风。”
“你在做什么?”舍友小珍忽然从谭青背后冒出个脑袋,“不会是哪个男生给你的定情信物吧?”
“胡说什么。”谭青手忙脚乱地将拆开的物件一股脑收起来,待小珍走后,才重新将密函装回去,想将铜钗藏回衣柜。又怕被察觉,左藏右藏都不踏实,最终还是藏在了夹袄的内侧口袋里。
隔日傍晚,谭青独自一人漫步于学园空庭内,忽而被一位青年叫住,谭青回眸细看,发现这不就是前两日将铜钗抛于自己的人么,个头比谭青高出不少,身穿浅色衬衫深色长裤,推着一辆自行车,明朗的笑容。
那男同学也察觉到了谭青的诧异,便首先开口道:“小姐别多心,我是看您穿了这所学校的制服才找到这儿来的。”
谭青看他落落大方,一身正气凛然的模样便不再警惕,说道:“你那个铜钗,在我这儿收着。”
“诶,不急,小姐若是没放在身上,改日在给也不迟,” 那位男同学颇有礼貌地上前两步,“我叫郑毓峰,是交大的学生,今天来是想谢谢小姐帮的忙。”
我何时帮了忙。谭青心里正疑惑之际,那位郑同学便请她借一步说话,谭青怕周围看戏的女同学闲言碎语,便同意与他同行。
他们信步在学校里种的几棵高入云天的银杏树下,郑毓峰这才娓娓道来:“小姐可知道那铜钗是用来做甚?”
谭青看着脚下枯黄的落叶,摇摇头。
“那是我要交给另一位同志的情报。”
他看着谭青惊讶的神情,继而道:“如今的中国千疮百孔,是岌岌可危之乱世,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们做学生的不能坐以待毙,我的老师谆谆教导我们应该思想进步,我们也应该担任起复兴中华的重担,因而我加入了学生组织,协助革命人士一同保家卫国,而那钗子里便藏着我们的密信。”
枯叶踩在脚底,沙沙作响。
“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姐。”
“姓谭,单名一个青。”
“好,谭小姐,你可愿意加入我们学生组织呢?你已对我出手相助一回,想必思想觉悟高,不是那帮庸碌无为之辈,你可愿意为我们祖国不再受侵略者践踏而贡献一臂之力呢?”
谭青仍是低首不语,未几,还是郑毓峰先打破沉默,“都怨我,一上来就说这些严肃的话,谭小姐可别介怀,若是不愿加入,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可惜了一个原本可以更光明的前程。对了谭小姐,”他转过身走到谭青对面,“您可对话剧感兴趣?”
谭青想了想,说:“只看过学校里排的,没看过专业演员演的。”
“那你可愿意赏脸,我们大学这周有文艺演出,演的是曹禺先生写的本子。”
谭青不知道该如何推辞,于是应允下来,又找出铜钗,递给他。
“那要多谢谭小姐了,”郑毓峰爽朗地裂开嘴笑着,“这周五的晚上,交大剧院,您若有要好的伴,尽管来就是了。”
春日的阳光穿透郁郁葱葱的枝干,碎成一湾银河。四月的风吹过银杏树,影子跟着树枝摇曳。
落霞微斜,寥落了时光。
四
“那个骑自行车的男同学可是你交的朋友?”小珍凑上前东问西问。
谭青敷衍道:“不是。”
“难道他在追求你?”
“不是。”
“那是你心仪他?”
“不是。”
“呵,瞧你,跟尼姑念经似的,说什么都不是,就你六根清净。”小珍觉得谭青真没劲。
“我是不指望。”
“怎么,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啦?”小珍打趣她,“我看那个男学生倒是挺正人君子,不像是有花花肠子的人,你要是同他交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交朋友是小事,倘若托付了真心就麻烦了。”
“嘿,看不出来你这清心寡欲的模样,还真是斩断情丝了,难不成以前被谁伤了心?”
“不是。”谭青抱这一摞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柜上。
“又不是,”小珍坐在床头,歪着脑袋,“我要是男人可不会追求你这样的女子,神神秘秘,捉摸不透。”
“我要是男人就用我的一生来爱一个女人,”谭青收拾完了书柜,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呆望着明晃晃的台灯,看得出了神。
“读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故事,每个讲的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现实却总不尽人意,男人总是喜新厌旧,朝秦暮楚。我若来世成了一个男人,一定好好爱一个秀丽的姑娘,待她红颜老去,韶华不再,依然真心实意地待她好,至死不渝。”谭青在心里说。
周五,谭青前去交大赴约,郑毓峰带她到学校剧院里,介绍表演话剧的同学与她认识。谭青不善交际,只是腼腆地与人问好,便去了座位上,不再说话。
戏演得活灵活现,有声有色,观众也看得全神贯注,连连鼓掌。果然如郑所言,演了曹禺先生的《雷雨》,谭青曾在报刊上读过,读时不知妙在哪,只觉得是家长里短的糊涂事罢了,今天看到真人将场景还原于舞台之上,惊觉惟妙惟肖,实在精彩,看得入迷,等到结束后,才发觉已经月上柳梢头,天色早就暗了。
郑毓峰提出要送谭青回去,谭青怕人误会,再三推脱道谢,终不敌郑的一再坚持,又想,姑娘家的一个人走夜路恐会被混混欺负,于是便同意与郑同行。
路上月色满盈,奶白色的光照着粉墙黛瓦,一阵清冷的寒意,但人心仍是暖的,那是怀揣着革命梦想的热情。
“现代人总爱读些什么新鸳鸯蝴蝶派,又是爱恨情仇又是门第恩怨的,其实如果他们仔细瞧瞧身边琐事,便会发现这所有的苦难都来源于我国江山动荡不安,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就不算输,定要把鬼子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郑又开始对自己的宏伟事业滔滔不绝。
谭青脚上穿着大哥送的皮鞋,牛革的面料,带着一点点跟,走起路来和布鞋大有不同。
“我总说这些家国大事的空话,你一定烦了吧。”郑边推着自行车边说,片刻,见谭青仍是闭口不言,便问道:“你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家里人说让我去欧洲。”
“那你外语一定说的很好。”终于找对了话题。
“别的不敢说,英文倒是还可以。”
“可会用英文做诗?”
“诗的确读了不少,做诗是不曾尝试过的。”
“为何不试试,鲁迅先生说了:万事得先试过才知道。”
“人家何时说过这般戏谑的话,”谭青被他逗笑了,“做诗这件事,比写长篇大论还难。文章靠的是缜密的逻辑和由浅入深的思考写成的,诗却总依从于一时的兴致来完成,只有文章才需再三斟酌修改,没听说那首诗是一年半载才写完的。做诗靠的就是一闪一念的一股冲动,像是感情的堤堰溃塌,遏制不住的情谊全都汇于笔尖,于是一气呵成百来个字,便是首洋洋洒洒的好诗了。”
说罢又补充道:“我的母语不是英文,总之说的再好,读的再多,也终不能有说母语的那种自在,做诗自然是做不好的。”
郑毓峰听罢后,赞许地点点头,又递给她一只纸做的小船,拜托她于下次上学时,交予国文老师,那是他们学生组织的成员之一。
夜凉如水,寂静的巷子终于到了头,谭青敲了敲门,竟是小苕开的门。
“怎么是你,刘妈去哪儿了?”谭青纳闷道。
“刘妈不知吃了什么,染了痢疾,泻了一天,正在屋里躺着呢,”小苕迎上前说道,“这位先生是?”
“哪里的什么先生,我是谭青的同学,姓郑。”郑毓峰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今天太晚了,就不请您进来坐了,”谭青走进门内,回头轻轻地嘱咐道,“您路上小心啊。”
五
“他是你新交的朋友?”进屋后小苕故作轻松地问道。
“怎么连你也这么问?”谭青无奈地说,“都说了是新认识的同学,天晚了便顺道一块儿回来,怎么就成朋友了。”
“你看你,白读了那么多书,还是什么都不懂,”小苕牵过谭青的手,“他是个老实人,定不会对你轻薄,愈是对你客气,愈是把你当宝贝。”
“说什么荒唐话,”谭青怒道,“我可不是什么仰仗男人的女儿家”
“唷,是谁不是仰仗男人的女儿家呀?”几步之内扭来一道身影,是早就嫁为人妇的二小姐,今天携丈夫回娘家坐坐,搓了一整天麻将。
“女人哪有不仰仗男人的,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看男人脸色,就你这小丫头,仗着自己在学校念了几年书就敢在你姐姐面前胡言乱语,要是传到父亲耳朵里,看他怎么修理你。”
“四小姐不过是玩笑之言,奶奶何必这样动气。”小苕劝道。
“呵,你这奴才还敢顶撞你主子。”二小姐说着正要给她一个嘴巴,手却在半空中被人捉住,回头一瞧,原来是她夫君,周世樊。
周家是做买卖的,如今勾结日本人,偷偷做起了军火生意大发战争财,老爷曾对周家颇有微辞,但奈何不了周家腰缠万贯,还是将女儿许配了过去。这周易樊不是个好人,是个轻佻浮薄的浪荡公子,来谭家多有对小苕动手动脚,每到此时,谭青便将周先生打发走。后来某次,周先生对谭青欲有不敬之举,谭青使出在学校学的女子防身术,一招将其撂倒,姓周的从此便不敢再有造次。
这次,周世樊算是帮了小苕,不知是否心怀鬼胎,另有打算。
谭青不敢想。她读了那么多书,闲书也看了不少,大概是知道何为鱼水之欢,何谓胶漆相投,但她总不信耳鬓厮磨的情话为真情实意,一晌贪欢不过是一时兴起。小苕在谭青眼中是那样的冰肌玉骨,不染纤尘,怎么能被周世樊那样的臭皮囊糟践呢?
夜晚入睡前,谭青仍困惑不已,小苕这样好的姑娘身世却坎坷悲凉,二姐原本也是个冰雪聪颖的女儿家,为何嫁了人之后,就只知道些脂粉珠宝和时髦的衣裳,满脑子如意算盘。三哥待谭青还算亲,从不打她骂她,可为何对自己曾经海誓山盟的小苕,却如此冷漠决然,好像根本忘记了家里有这么个人一样,连过去的爱情也如同大雨里的海棠花一般凋零进泥淖里,不复存在了。
翌日,小苕无事可做,便陪同谭青窝在厢房里看书,所谓看书,就是谭青朗读予她听,听到兴头上,她还要缠着谭青多读上几遍才罢休。谭青时常从同学那儿借来杂志,今天又翻出一本半旧的报刊来,书页的边缘都翘起了脚,纸张也泛黄了。
“这是什么?”
“这是郑毓峰他们学校演的话剧所用的剧本。”
“原来那小伙子叫郑毓斌啊,挺俊朗的名字,和他人一样。”小苕无端地幻想。
“你又没和他谈过天,怎么知道他是个什么为人?”谭青倒不为所动。
“我是不晓得,但我晓得你,和你走得近的人定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
“和我走的最近的人就是你啦。”
小苕听后笑了笑,又问道:“那个郑毓斌可会讲洋文?”
“大学生嘛,总要会一点洋文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小苕没有回答,兀自说道:“四小姐,你可要好好念书,等将来你在外成家生活好了,可别忘记回来看小苕我呀。”
“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忘。”谭青手足无措地面对小苕忽然而来的惆怅。
“我这一条贱命总是受人欺辱,只有小姐真心待我好,我不知如何报答,你若离家而去时日长了,我该是何等寂寞。”
“不必想这些的,”等我以后出国留学,也带你一块儿走。
“真的?可老爷不会同意的。”
“管他作甚,我们悄悄地走,先去杭州我姥姥家,母亲娘家人是做盐商的,定愿意资助我去留学,你便与我一道去,容我在外站稳脚跟,打拼出一片天地,你则呆在家料理家事,咱俩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这样多好。”
小苕听她信口开河,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听你这样讲,弄得跟私奔似的。”
谭青立马羞得双颊绯红,“你又从哪学来的混账话,我不过是不想和你分开罢了。”
“生离死别,在所难免,人间聚散,不能强求。”小苕默然叹道。
“你这样会说成语,也算半个读书人了。”谭青看向小苕,只见身边人低眉垂目,面若桃花,刘海的发梢微微向额头卷曲,煞是可爱。
“小苕。”谭青唤她。
“嗯?”小苕抬眸。
“你真像屋外那株春季盛开的海棠花。”
“我可不愿做什么海棠花,”小苕嘟起嘴来,“海棠虽开得秀气,却没有香气,悄然无声地开了,又悄然无声地败了,除了一地残花,什么都没留下。”
“没有香气怎么了,花开正好,已是美景。”谭青不服。
“不,花开正好,要有了香气才叫春色满园。”
“人总是贪心,要花开得绚烂,又要香气袭人,其实只得一样便足矣。”
小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二人看向窗外,小满的风吹拂窗沿,海棠早已败落了,暗香未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