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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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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的时候,苏颜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沉重而华美的衣裳,从西楼逃回了栖凤宫。
一回到宫里,苏颜就瘫软在了榻上,几个机灵的仕女忙来扶他,好歹支撑着站了一会儿,脱去了衣裳,又给备好了热水,好说歹说劝他去泡一泡,于是又搀着他进了清池。
早先,苏颜刚入宫的时候,最让他头疼的便是这些来侍候他的仕女了。他倒不是嫌她们不尽心,只是她们对自己实在太小心翼翼了些。这总让他觉得在她们眼里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件精美的器物。
但是如今他也适应了。
挥挥手命仕女们退下。偌大的清池里只剩下苏颜一个人。
温暖的水流浸没了他疲惫的身体,这种温暖的感觉像是重回母亲腹中。苏颜闭上了眼。这样从容的时刻在宫中是不多见的。他必须要抓紧机会享受。
远远的清池外,西楼里的仕女的脸上个个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她们凑在一起小声地嘀咕着。即便听不到,苏颜也能想象得出她们正在说些什么。
俗语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苏颜封了妃,这些侍候他的仕女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她们哪能不兴奋呢。
想到此处苏颜还是睁开了眼。他的心脏不争气的砰砰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仕女们低低的嬉笑声像是丝丝丝柳絮飘进他的耳朵里,又像是一根尖锐的针扎得他心疼。他真想把她们叫过来训斥一顿,让她们说说这事儿究竟有什么可开心的。
陛下的妃子是那么容易做得嘛!
淡淡的月光从雕花的窗槛悄悄的溜到苏颜面前,不动声色地轻抚他俊俏的脸庞。
苏颜也默契的不做声,任由冷清的月光扑在自己的身上。
他已经从池子里走出来了。夏季的微风轻轻地吹落他身上的水珠。白皙的身体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纤瘦。苏颜微微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咳嗽一声。
也就是这微不可闻一声咳嗽,却把池外侍候的仕女全给引了进来。为首的玉莲哎呦哎哟的叫道:“您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嘱咐多少次了,叫您洗好了唤我们,这要是冻着了可怎么办呐!”
苏颜笑笑,“天气热得很,怎么会着凉呢。”
“哎呦,您可别这么说,这日子要是招了风寒,最不愿意好,您这才封了妃,要是有个头疼脑热,陛下怪罪起来,我们可都要惨了。”
听到“封妃”苏颜脸上的笑容又凝固了。这两个字以后怕是会成了他的心病。
仕女们服侍他换上了崭新的雏凤服。这是陛下赐下的衣服,衣服上共绣着七只飞舞的雏凤。这衣服的料子是外邦进贡的,稀少得紧,一共只做成了三件衣服,一件是当今天子衮龙服,剩下的两件一件在苏颜身上,另一件则送去了东宫。
这是多大的恩宠呀。
走出清池,在昏黄的烛火的映衬下,苏颜衣服上绣着的雏凤像是活了过来似的,在苏颜身上飞舞游走,展翅翱翔。两旁的仕女见了悄悄对视一眼,啧啧称奇。
苏颜对此倒不在意。因为他的心里已经被另一件愁事给填满了。
躺在自己的凤榻上,苏颜微眯着眼睛,享受玉莲的按摩。玉莲在他跪得红肿的膝上轻轻的点了两下,疼得苏颜嘶嘶地呻吟。
玉莲心疼地说:“都怪那几个老东西。眼瞧着您跪在地上,也不知道心疼,还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磨叽。”
苏颜笑着说:“那也怨不得他们,流程就是那个样子,不想繁琐也不行。”
玉莲撇撇嘴,“我看可不是。那几个老头子就是欺负您呢。真要是必须做的话,那为什么陛下咳嗽一声,就把他们吓得不敢说话了。”
“是啊。”苏颜心想,“在陛下面前,每个人都噤若寒蝉。”
想起自己受封时的场景,跪着的百官和太子,苏颜心里的惶恐就开始增长,他害怕在那些低垂的头颅下藏着一双或嫉恨或鄙夷的眼睛呢。
天恩啊,陛下的恩宠把他吹到了云端,可一旦风散了,他会落在哪里呢,怕不是粉身碎骨吧。
玉莲见苏颜脸上的笑容渐渐转为忧虑和不安,心中一阵懊恼,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主子不开心。
苏颜还愣愣的想着自己的事,全没注意到玉莲盯着自己看。
摇曳的烛光在将两人的影子映在了墙上。影中的两人看起来比现实中要亲密的多。玉莲盯着苏颜俊美的脸,怔怔的出神,直到一时没注意手上加了一把劲,弄痛了苏颜,两人才一齐回过神来。
玉莲慌忙的请罪。
苏颜笑着安抚她说:“正好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吧。”
玉莲倒退着离开了。
苏颜在榻上慢慢地合上眼。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吐出胸中所有的郁闷。
成为本朝以及历史上的第一位男妃,这究竟算是荣耀还是耻辱?早上苏颜喝着玉莲端来薏米燕窝粥,心里反复地考量这件事。
一会儿他就该去拜见陛下了。
封了妃子规矩反而多了起来,又要早起,他倒宁可像从前那样,还能稍得到点自由。
放下粥,苏颜想从榻上站起来,可膝盖的疼痛又让他坐了回去。
“身体变弱了好多。”苏颜想。没进宫的时候,他常和哥哥们在围场打马球,那时候纵是和人相撞,从马上摔下也不觉得疼痛,还能傻笑呢,可现在,站半个时辰就受不了了。
苏颜在心里默默地叹息。
玉莲过来禀告:“娘娘,该去向陛下请安了。”
“娘娘。”听见玉莲这样称呼自己,苏颜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想:“当初舅母做先帝的妃子的时候,一定很开心被人叫做娘娘吧。可我就……”
“再不走,迟了就不好了。”玉莲焦急的提醒道。
苏颜点点头,在仕女的服侍下换上了皇帝赐予的长袍。这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是皇帝命人专为他制作的。它有高高的衣领刚好可以遮住苏颜修长的脖颈,艳红的绸子上绣着翱翔的凤凰,下摆上则绣着成双入对嬉戏的鱼,纱制的内衬即使在盛夏也能保持着丝丝凉意。
“没什么可不满意的。陛下是天子。我是陛下的妃子。”苏颜在心里默默说道。
苏颜坐在步辇上,由奴仆抬着,缓缓地穿过幽长的回廊,两旁是漆红的高墙。苏颜的眼神在高墙上游移,像是想要找出一丝微小的缝隙,但墙严丝合缝,神情严肃的告诉苏颜不要胡思乱想。
幽静的回廊里只有奴仆的脚步声回荡。苏颜不再打量墙壁了,他顺从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只往前看。
穿过回廊,再往前走几步路就到了皇帝的寝宫。但就在这短短的几步路上,苏颜却见到了自己最不想见的人之一,禁军统领,张延年。
皇帝的喜爱是这世上最危险的感情,这是苏颜如今的体会,但是这份危险同时也意味着机遇。
既然存在苏颜这样对此恐惧万分的人,自然就有对此趋之若鹜的野心家。在那些争夺皇帝宠爱的人里最风光的无疑是如今的苏颜,但权势最大,气焰最嚣张同时也最让人厌恶恐惧的则是他,张延年。
张延年也是皇帝的宠儿,虽然如今上龙床的次数少了,但皇帝却赋予了他更大的权力。
苏颜很清楚,虽然他和张延年都是皇帝的脔宠,是被世人瞧不起的玩物,但正因如此,张延年对他的嫉恨,恐怕还超过太子。所以以往每当相遇,苏颜总是低低地垂下头,如同温驯的猫从张延年的脚边溜过。
苏颜希冀这样的行为能使张延年明白他的心迹,他绝无与之争宠的念头。
但是张延年不这样想。
嫉妒仿佛一条毒蛇已经把他的整颗心缠住了,大权在握的滋味更使他变得无比的贪婪,他每时每刻都想要杀死那些分走了皇帝宠爱的人。尤其是苏颜。
但是他还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不是一个蠢人。
光会伺候皇帝是做不了禁军统领的,所以在望见苏颜步辇的第一时间张延年便跪了下去。
“参见娘娘。”张延年的神情很恭敬。
苏颜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步辇从张延年的眼前进了皇帝的寝宫。张延年握紧了拳头。
每次见皇帝,苏颜的心就不由自主的疯狂跳动,即便他已经入宫很久了,已经侍候无数次皇帝,但是当再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他还是很恐惧。
“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我的陛下。”每次见皇帝前,苏颜都会在心里默默地重复这两句话。这是他保命的口诀,也是他得宠的缘由。
华贵的宫殿里,独孤昇在案牍前仔细地阅览大臣的奏章。直到苏颜跪拜在地上,她也没有抬起头。
大殿宽阔而寂寥。高高穹顶使人为之肃穆。根根雕梁画栋的立柱后仿佛藏着汹涌地杀机。苏颜颤抖着跪伏在大殿的中央,恐惧和孤独在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扩散开来。
这是第一次,皇帝没有理他。
在独孤昇开口赦免前,苏颜无论如何也不敢抬起头,更不敢开口询问,但他又想不到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的脑海里转起无数个念头,几乎使他晕眩。
“起来吧。”独孤昇终于开口了。
苏颜在心里长松了一口气。他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缓缓地从地上站起,却不慎摔了个踉跄。
“来。”独孤昇放下手中的奏折,把苏颜叫到自己的身边。
苏颜款款地走上前,跪坐在独孤昇旁。
“抬起头。”
顺着龙袍上蜿蜒的龙脊,苏颜的目光缓缓地滑到了独孤昇的脸上。尽管她曾经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也一直涂抹着世上最贵重的胭脂,但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还是冷酷的出卖了她的年龄。
她毕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了。
苏颜尽力的想对独孤昇露出讨好的微笑,但是颤抖的嘴唇还是无法达到苏颜心目中的要求。
独孤昇看着他惊慌的表情,宠溺地笑笑,摸着他脸说:“你还是很怕朕。”
苏颜刚想摇头,又觉得不对,便想点头,但又觉得不对,手忙脚乱的局促样子,让独孤昇笑得更开心了。
“既然知道怕,为什么还要忤逆朕的旨意?”
苏颜瞪大了眼睛一个劲儿的摇头。“臣没有违逆您的旨意。臣,臣岂敢呢。”
独孤昇说:“没有?那你昨夜为何不住在西楼,而是回了栖凤宫?”
苏颜愣住了,他没想到皇帝居然因此而生气,一时语塞道:“臣,臣……”
独孤昇拉住苏颜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中,她的手包养的很好,白皙且嫩滑,从外表看很难相信正是这双手勾绝了一个又一个前朝老臣的性命。
“你是两年前进宫的吧。”
“是。”
“两年了,还是一点规矩都不懂,都是我宠坏了你。”独孤昇宠溺的说道。
苏颜摇摇头,跪直了身子说:“不,这不是陛下的错,是臣不好,是臣不懂规矩。”
独孤昇笑着点点他的额头,“以后不要再臣臣臣的了,你现在是朕的妃子,在朕面前要自称妾身,在下人面前要自称本宫,这是规矩你要记住。”
“臣明,不,妾身,妾身明白。”艰难的吐出妾身两个字,苏颜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烧红了一样。
独孤昇喝了口茶,身子半靠在龙榻上。苏颜见状,恭敬地跪到到独孤昇的身后,为她锤肩。
“过了生日你就二十一了吧。”
“嗯。”
“想当初我侍候先帝有十年光景,才得了一个偏妃的位置,那时候我是多高兴呀。”独孤昇幽幽的说道。“你现在二十为妃,将来没准能当皇后呢。”
这句话可把苏颜吓得不轻,他赶紧跪爬到独孤昇面前,慌忙说道:“臣,臣,妾妾,妾身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只想侍候好陛下,不敢有妄想。”
独孤昇笑着摆手叫他起来。“朕不过玩笑,你不必紧张。”
苏颜苦笑着跪在地上,心想;“这样的玩笑,但愿陛下还是少说些为好。”
独孤昇原本还想让苏颜再给她捶捶腰,却听得侍卫通报说:“丞相司徒雍有急奏禀告,是关于河西赈灾的。”
独孤昇听到以后说:“叫他进来吧。”又对苏颜说:“好啦,爱妃,去吧。好好学学规矩,免得叫人笑话。”
“是,妾身告退。”
退出大殿的苏颜差点被门槛绊了跟头,好在玉莲手疾眼快,这才扶住。重新坐上步辇的苏颜只觉得浑身大汗淋漓,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对玉莲说:“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咱们还是搬去西楼吧。”
玉莲默默的点头。
回去的路上,张延年的神情依然那么恭敬。他身上的铠甲在初升的阳光的照耀下,威风凛凛,闪耀着慑人的光芒。
苏颜暗自扶额,心里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