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觚（虐文慎入）》妙一

1、短篇小说

　　皇帝赵夔在作画的时候，其专注程度，谁也不能打搅。
　　国事也不行，哪怕家亡，谁要触犯，就是个死。

　　他已经有七十多岁了。
　　这日，阳光微熏，清风徐来，养心殿书房的案牍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七十岁的老皇帝陛下，堂堂一国天子，不穿明黄朝服，却是一件随意潇洒的文人艺术家寻常打扮，头戴一顶高筩东坡巾，淡色的便袍，漫不经心地披上一件黑纱丝绵双层半臂。
　　他把作画的整个书房也令人布置得尤其精致讲究。
　　数十尺的黄白玉石长条桌，案头摆放香炉。
　　墙壁四处，到处都挂着他的惊世画作。
　　什么《百鸟图》、《万里江山图》、《孔雀图》......副副叹为观止、不愧高手杰作。

　　有宫女来报告说，“陛下，废后就要死了.....”

　　废后.....

　　老皇帝赵夔的画笔落在绢布上正画的一只蝴蝶，想了半天，似乎才想起来废后是谁。

　　像是毫无兴趣，埋头，仍旧画。

　　旁边的掌印太监陈玉见状，赶忙打哈哈说：“死就死罢，没见咱们陛下正在作画吗？......”

　　那来报的宫女便直愣愣站着，一脸愤愤然，轻咬着下嘴唇，思索该如何将话继续回下去。

　　彼时，养心殿门牖紧闭，阳光的线条笔直而沉重，透过漏窗，一线线射落到老皇帝赵夔早已发白的双鬓间，有的，又落在他正描绘丹青的妙笔上。

　　整个养心殿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窗下金笼，一只白画眉扑扑扇着翅膀上窜下跳，气氛静谧，谁也不敢胡乱吭声。

　　当今天子赵夔沉迷于他书画，因此，凡能做官的，几乎都会画上两笔。
　　举国逐画附庸风雅之盛。他开画院，责令朝廷用尽心力培养全国书画人才。
　　因他作画要用最好的纸，便亲自在京城开设一个水心堂造纸坊，所耗的成本开资，其巨大，常常听见民怨沸腾；
　　除此，还有专门供他作画的颜料坊，用的全是天然矿石、珍贵植物提炼。

　　价值奢华的宝石、珍珠、黄金，都不过是他笔下的一抹点染色彩而已。

　　来报的宫女似乎终于思索出该怎么续回老皇帝的话：“禀陛下，废后实在是不行了，大概日子就在今天或明天两个晚上，陛下，娘娘说，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遗言想请你过去、听她交代，而是.....”

　　宫女再一咬牙：“娘娘说，她已经帮你找到了那个人，陛下做梦都想找到的那个......”

　　话音未落，皇帝果把笔一撂，转身，急忙将宫女亲自弯腰扶起，一脸惊喜，道。“果真？她找到了？——真的？！”

　　赶紧整袖扶冠，责令宫人摆驾。“赶快，去找冷氏！....”

　　“对了，朕还没问，她如今住在哪里？”

　　宫女：“......”

　　***

　　清风观，白云悠悠，飞鸟掠空。
　　废后冷氏穿着一身淡蓝色粗布道袍。
　　同样，她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了。
　　眼角皱纹，眉目沧桑，加之大限之日就在这两日，气数已尽，整个人看着便如同槁木死灰，眼窝青黑相加，瘦骨支里，微佝偻着背，时不时捂帕子咳嗽两声——据说，她这几天咳了几乎有一缸子的血了，人难看得快没成个鬼样子。
　　她人站在清风观的院门中央，背对着皇帝站着。
　　皇帝浩浩荡荡摆了驾到来停下，他从步辇里任宫人太监扶持着一步步走下。
　　就这样，老态龙钟，步履颤颤，两个老人，经年数月没有见面，今天，竟在这清风观再碰上最后一次。

　　废后冷氏微微转过身。“陛下——”
　　冷氏颤巍巍地跪拜，道袍风中飘拂，目光庄重。

　　七十岁的皇帝又再次晃了晃神，看着眼前老妇——
　　这，就是那个若干年前，明月湖畔初相见的那个人吗？

　　十五六岁的天真烂漫少女，靥笑春桃，云堆翠髻，唇红齿白，妩媚鲜艳，活泼天真向他一笑。

　　老皇帝赶紧甩了甩头。
　　酷着一张脸，冷道，“说吧，你说那人究竟在那哪里？若是胆敢骗朕......”

　　废后冷氏轻轻一鞠身：“陛下，请跟罪妇来......”

　　废后冷氏把老皇帝带去了个地方，那是距离青云观不远处的一座小茅屋。
　　老皇帝恍恍然，同时仿佛记得，这也正是两个人当年初遇邂逅的地方。茅屋前面种花栽竹，背后一条清澈缓流小溪，头顶上蓝天白云。
　　老皇帝徐徐闭了闭眼，这场景像是终于触碰了内心某处柔软与记忆。
　　忽而又把眼睁开，看着废后冷氏那行将就木、憔悴不能再憔悴之身。“走了这么久的路，你的身子骨也不行，还是坐坐休息吧？”
　　冷氏轻蔑地看老皇帝一眼，目光鄙夷不屑。
　　老皇帝一惊，正觉哪里不对劲。
　　不多时，几个宫女将气喘、咳嗽得不行的冷氏好生扶下，坐在茅屋里一张旧木桌前安置坐好。

　　“娘娘，这是您要的笔......”
　　一个宫女说，边从行囊里掏出笔。大排笔，小排笔，各式。

　　“娘娘，这是纸，也是您要的.....”
　　一个宫女又说，须臾，一张宣纸在冷氏跟前徐徐洁白的铺开。

　　接着，宫女又拿出颜料，砚台种种。

　　皇帝唇开始微抖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女人....那人呢？耍什么花样？你想玩朕？”

　　“陛下你急什么？”
　　冷氏一边捂嘴咳嗽，一边开始拿笔，撰袖画画。“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陛下这么心急，只怕那人也不想见你！”
　　老皇帝的脸一垮，很不好看。
　　冷氏又道：“陛下，你先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喜欢的那副图，《烈火图》，罪妇就来告诉你，它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冷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画一会儿，抬起头，眼眸悠远复杂，轻声诉说。
　　皇帝留意到，冷氏笔下的线条技法都不是一般娴熟，她会画画......
　　她居然会？
　　当然，现在不是老皇帝探寻、各种惊讶、震颤的时候了。
　　冷氏正讲的故事，由不得他分心。

　　冷氏：“相传你最爱的那丹青高手张旭之，他有个爱妻；那个人就和你一样，也是醉心书画，几乎走火入魔成了痴。他对妻子，张旭之也是极爱的。有一天，有个高官让他作画，说要画一幅《烈火图》，而到底什么叫《烈火图》...”

　　皇帝面皮颤抖个不停听着。

　　***

　　时光俯仰之间，一低头，又是两年过去。
　　皇帝还像以前把自己关在养心殿寝宫里。
　　不过，这时的老皇帝赵夔，却并不是以前那样沉迷于他的书画中。
　　他人老了，身体行动越来越不如从前，常常忘事，没事痴痴傻傻、喃喃自语。
　　整个庞大、强大的王朝帝国，早已被他这个不肖孙弄得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内乱、天灾、祸起，流寇四起。
　　他没有儿子，只能在兄弟当中选一个他们的嫡子孙集成皇位，来收拾他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
　　他则成了太上皇。

　　有一天，有人发现，太上皇会常常抱着一个木匣子露出像孩童般依恋、不撒手。

　　——那是已故废后冷氏的骨灰盒。

　　《烈火图》，究竟藏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而废后冷氏，到底又给老皇帝还讲了什么？
　　而曾经被皇帝一直瞧不起和鄙夷的废后冷氏，在皇帝心中，她一直不懂作，不懂风雅之事，她粗鄙，庸俗不堪，虚荣，面目可憎，可是，最后临死见面时——
　　这个女人，却原来竟会画画？！
　　不仅会画，而且还....
　　那天见了冷氏之后，皇帝便被那女人折磨得几乎痛不欲生，甚至说，冷氏，几乎已经给老皇帝折磨得，疯了。

　　老皇帝之前一直在追寻某个丹青高手。
　　被世人称为画圣的张旭之。
　　张旭之有一副旷世杰作，名为《烈火图》。老皇帝终其一生都想超越此人，找到那传说中的《烈火图》，而在当时，皇帝发现，有一个画家，极其擅长模仿张旭之。
　　只是行事低调，从不现身。
　　除了那副《烈火图》，皇帝赵夔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找到那擅长模仿张旭之名作的另一高手。

　　是的，当时宫女来报说，废后冷氏帮他找到了，皇帝兴奋不已，便匆匆赶了去。

　　《烈火图》藏了一个故事，也是废后冷氏给他讲的：
　　相传，那张旭之有个爱妻，他虽然爱好画画，对妻子也很珍爱。
　　有一天，有个高官强令张旭之画一幅画，画的名字就叫《烈火图》，内容是，要画蝇营众生在烈火中被焚烧挣扎的场景，而张旭之为求逼真细致，强烈建议高官亲自布置焚场，将京中将要处决的罪犯拿来火化，而他呢，照着场景写生......高官残酷地一笑，果真答应了，却没想，当张旭之最后看见了现场，铺好了笔纸，正准备画上，那烈火场上，一根大柱，绑了个女人——
　　他的妻子。

　　这辈子最最爱的妻子。

　　冷氏最后把故事讲完了。
　　废后冷氏说：“陛下，那张旭之，正是最妇的曾外祖父，而被世上传为天人之作的那副《烈火图》.....上面被火烧的女人，就是民妇的曾外祖母.....”

　　“民妇的曾外祖父最后把画完成了....”
　　冷氏幽幽抬起头来，冷冷盯他。
　　“可是，没过多久，因为我的曾外祖母，因为那幅画，张旭之，我的曾外祖父....也自焚自尽于家中！”

　　“陛下！”
　　冷氏又道：“你一生都在追求你的画，试问，你能不能达到张旭之那样的高度？”

　　“你一直在找那张《烈火图》、一直在找那个极能模仿赵旭之的神秘高手....现在，我来告诉你，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而《烈火图》也已经画好了，给你！”

　　“……”

　　***

　　这就像一道道蘸了盐水的鞭子，无情地，残酷地，抽打在皇帝赵夔心中。

　　废后冷氏还狠狠甩了老皇帝几个大耳光，一边甩，一边说：“这一巴掌，我为我自己！我为我自己早年天真蒙昧、一心情愿傻傻付出而不觉悟！”

　　“这一巴掌，我为那些黎民百姓、那些良将忠臣被你残害....”

　　“这一巴掌，我为我给你吃的那些苦，流的那些泪....”

　　皇帝闭着眼。

　　废后冷氏打累了，终于，喘息着摇摇站起来。“这张《烈火图》，我要带着它一起离开、焚烧....”

　　“如果，你真的是一个丹青高手，是个绘画天才，就像以前直言要超过张旭之，那么，你大可以效法他，跟他一样，拿着笔，对着纸，亲自看着你的结发妻被火化焚烧的场景....”

　　“那么，罪妇服你！”

　　“....”

　　一把火，就那么瞬间点染了整个小茅草屋。红光熊熊，如龙蛇飞腾四处窜起。

　　老皇帝颤抖地拿起笔，一边老泪纵横，一边看着女人在火里逐渐灭亡毁去的场景。

　　他把笔一扔，瞬间在这一刻，崩溃了，如危楼坍塌，倒下了，垮了。

　　他画不出来，怎么也画不出来。

　　***

　　女人的骨灰，已是太上皇的七十岁赵夔，终日里抱着不是痴痴亲吻，就是疯言疯语对着说话。
　　吃饭抱着它，睡觉抱着它。
　　某日，太上皇赵夔听说京都来了一个陶瓷界的陶瓷高手，他能将人的骨灰烧成瓷器。
　　手艺精湛，巧夺天宫。
　　太上皇赵夔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能把自己爱妻的也烧制成一个美人觚，再把妻子年轻时的音容笑貌、五官眉目画在这觚上面....她，是不是就会生生世世和朕、到老了呢？

　　于是，又是一番兴师动众，说干就干，不顾他人劝阻，找来那烧瓷高手，认认真真和烧瓷的探究，如何把瓷烧得精美。

　　就这样，妻子冷氏的骨灰又被制成了美人觚。

　　赵夔抱着她吃饭，抱着她睡觉，每日里就寝闭眼时，都要对着那觚亲吻一番。
　　再说些，“卿卿，你爱朕吗？也很想朕吗？”

　　“朕好想你...”

　　又是一年暮春的人间四月天，桃花飞絮，烟雨蒙蒙。

　　七十五岁的太上皇赵夔，抱着妻子骨灰做成的美人觚，终于闭眼长阖，端详辞世。

　　他死后，棺材里什么陪葬物品都没有，唯有那只用骨灰做成的........美人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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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灵感来自芥川龙之介《地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