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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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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里狂风呼啸了一宿,雨打房檐纷扰个没停,天将白时才堪堪退去。荀彧醒来感到一阵凉意,空气中裹挟着土腥与水汽,推开窗,院里那棵晚开的海棠不堪夜雨折磨现在只剩满地落红。
他在窗前站定了片刻,看着院子里格外孤寂的海棠树,感觉心里有什么被刺了一下。这是来到冀州的第一个月。
荀彧推开房门的时候,正巧撞见在他门口束手束脚的侍女,袁府的侍女长的都水灵讨喜,只是在他这里碰了许多次壁之后这个孩子反而有点怕自己。
霜儿伶俐地行了个礼然后开口说道:“荀彧大人,二公子邀您前往前厅用膳。”
荀彧:“好,我知道了。”
确认他答应后,霜儿很干脆的退下,穿过府里的回廊很快就跑没影了。
自入冀州以来,袁绍一直很看重他,来袁府的门客都三三两两住的偏院,但唯独专门整理了这个幽静闲适的小院供他一个人,他不愿意荀氏其他手足过多参与到天下纷争中,袁绍也为应允大手一挥将荀氏其他人安置在冀州城别处的宅院中,还时不时派侍女送来珍奇异宝以为嘉赏。
换做别人可能确实会对此感激涕零纷纷表示要效犬马以明志,但他偏不这么认为。原本他来冀州的本意就是想带着荀氏避难,谁曾想那韩馥如此无用轻易将冀州拱手让了出去,虽然荀谌私下极力劝他效忠袁绍,但他并没有如此打算。
在他看来,袁绍虽然擅长笼络人心,但并没有用人之才。当初董卓领兵入京时袁绍就因怯弱不敢进取,惹得鲍信弃他而去,错失先机后又莽撞冒犯董卓遭得通缉,只因袁氏四世三公的门楣,才没真的遭到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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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聚着不少人,荀彧一眼扫过去,都是袁绍的亲信,正愤慨激昂地对天下大势发表着言论,提及最多的,莫过于讨董。
“他董卓自署相国,称贵无上,不是盗国是什么!此贼不讨,举国难安啊!”
“洛阳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大家有目共睹,如此放任下去,国将不国啊,关东各地牧守对董贼暴政心怀不满已久,现在只需要将各地的讨董势力联合起来,一举攻下洛阳岂不是指日可待!”
“要我说,讨董之事,袁绍大人最有号召力,毕竟大人此前诛灭宦官就已经能够记功一件,您与董卓不和之事也广为人知,要是大人愿意牵头讨董,想必其他各地豪杰肯定信服于您!”
……
袁绍坐在主位上听着他引以为傲的门客们众说纷纭,抬首看见荀彧站在门口,兴高采烈地问他:“文若如何看此事?”
荀彧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起身才回道:“董卓残暴,确实该诛,由二公子牵头做此事,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袁绍:“好啊!那文若可愿意协助我?”
荀彧:“鄙人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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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董联盟很快成立,毫无意外袁绍被推举为盟主,关东州郡的牧守纷纷相聚冀州,共商讨董大计,一时间袁府的热闹翻了几番。袁绍摆足了盟主的面子,宴请款待了这些各地而来的太守刺史们好几日,但来的人各自心怀鬼胎,几日下来拿不出一点计策只知道须溜拍马,但袁绍十分受用甚至自号车骑将军,放下豪言一定攻破洛阳。荀彧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酒宴过半就找了借口推辞离开。
袁府里到处灯火通明,荀彧在回小院的路上忍不住叹气,此次讨董,估计怎样都不会太顺利。
“荀大人哀叹是为何啊?”
猛地有人出声,荀彧才注意到长廊通道的台阶上,歪七扭八地坐着个人,因为背靠着廊亭的柱子,反而匿去了身形。他右手拎着一壶从宴上顺来的佳酿,左手心里盘着几颗瓜果,话里酒气煞人,目光却灼烈有神。
荀彧仔细回想了一番,很快想起这个人是谁,前东郡太守,袁绍的故交,曹操,曹孟德。说是前东郡太守也不太准确,因为征召下来他根本没去上任,但这次讨董,听说他是在陈留散尽家财招兵买马,跻身前来应召的诸侯豪杰中的一路。
荀彧没回他的话,而是反问道:“良夜漫长,曹大人不在宴中与其他诸侯商讨伐董大计,何故在这里独饮呢?”
曹操又灌了一口酒:“关东盟军数十万,就算是佯攻也能让董卓在他那黄金榻上寝食难安,只不过我曹某人微言轻,袁将军让我等屯兵酸枣。不能亲自攻下洛阳有些遗憾罢了,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感慨,汉室命途乖舛,百姓民不聊生,这满是病垢,荒诞浑噩的世道终于要结束了。”
河内,颍川,酸枣,鲁阳各屯兵数万,只要一声令下,就会举兵进攻洛阳,以董卓的脾性,怕是只会挟持天子西走长安。天下势力一再割据,占领了洛阳之后,会对董卓穷追不舍的州牧又有多少人呢,汉室倾颓,力薄式微,昔日文景盛世,怕是难以再见。
但曹操似乎并没有觉察这夜宴涌动的冰冷暗潮,坚信着袁绍能击败董卓,救天下于水火,又或许是,他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只要此行能达到他的目的就足以,但此人又有什么目的呢。
“恃武者灭,恃文者亡,夫差、偃王是也,戢而时动,不得已而用之矣。”
“那依曹大人所见,水形如何?”
“水形莫测我不可知,我只知,天下如何,我当如何。”
他如此说完,仰头饮尽了那壶酒,放声大笑道:“荀大人觉得,我之于本初,如何?”
却不等荀彧回答,他自顾吟道:“义士兴兵讨群凶,盟津心却在咸阳,哈哈哈哈哈!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烈酒燃了他眸中的怒火,他目光如炬,狂放不羁,豪言壮语里,哀叹黎民百姓,笑嘲夜宴笙歌,但他却是坐在地上的,任由露水湿衣襟。
那把火肆无忌惮地烧着,将荀彧心里的忧思与烦闷烧得一干二净,只留澎湃与松撼。刹那间,仿佛末夜破晓,初见天光。
风雨冷落,江山凄然
我从被天光晕染的余生里见你
仿若看见夜的尽头,晨昏线带来四季
我知道,遇见你后
光将不再是痴狂的妄想。
荀彧当即将他从台阶上扶了起来,郑重道:
“袁本初之于曹孟德,不如何 。”
曹操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笑意不知从何处蔓延至脸上,点燃荀彧的那双眼里,此刻像蓄了清泉,明亮不见一丝狡黠,酒不醉人人自醉。
“荀大人可尝过扬州的新李,香甜醉人心呐,都说五沃之土,木宜梅李,只是不知道如今如何了。”说着将手里盘玩的李子悉数塞给了荀彧。
荀彧看着手中的木李,以及甩甩衣袖扬长而去的曹操,在原地站立良久,久若一别经年,如似大梦初醒。
“天下如何,我当如何。”如此念念有词着,荀彧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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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震动,群雄奋起而讨董,董卓将天子与百官迁往长安,独自据守洛阳,但还未抵达洛阳,盟军这边先自行乱了阵脚。先是王匡在北边奋战却被袁绍揽功坐享其成,再是孙坚在南骁勇却被袁术断粮,屯兵酸枣的数万大军里,各州郡长官因畏惧董卓,迁延日月,迟迟不肯与其交锋,甚至日日宴饮全然不思进取。
唯独曹操愤怒气急,他主张各据要地,再分兵西入武关围困董卓,苦苦劝说几轮,但没有一人回应,于是干脆率领自己的亲信与募集的五千义兵独自西击董卓,但终究实力悬殊,在荥阳汴水旁惨败于董卓手下的大将徐荣,牺牲惨烈,侥幸死里逃生,兵马丧尽又屡遭挫折,曹操对一切失望至极,只能狼狈仓皇地前往河内投靠袁绍。
关东盟军在对外之前自己先内讧了起来,刘岱杀了桥瑁,袁绍吞了韩馥,孙坚死于刘表,同盟顿时作鸟兽散,讨董之事,无疾而终。
同盟虽然散了,可董卓还没倒台,但诸侯无一再敢冒进,只是开始互相争夺人口土地,所有人的野心可见一斑。尤其袁绍还要另拥新帝供自己驱策,遭到了多方劝阻仍一意孤行,他以关东诸将的名义向刘虞呈上众议,被刘虞拒绝。
袁本初之于曹孟德,不如何。
曹操仍记得那个露深灯火明的夜晚,荀彧对他说的这句话,不如何,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曹氏之于汝南袁氏,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然以他年少机警,被赞誉“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才识,如今却被那劫新娘都跑不掉的袁本初指派来这东郡平山贼,足以令人讥笑。
在他败给徐荣投靠袁绍之后,他其实还在袁府见过荀彧几面,彼时袁绍还想着东立圣君以平天下,说袁氏遭屠戮,他不能再北面事之了,为此还问过自己的意见,但即便他极力劝阻,放下豪言“诸君北面,我自西向”也没能说服袁绍分毫。
他当时就觉得,袁本初,不过如此,而他曹孟德,也不过如此。
荀彧当然也进行了劝阻,帐中那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荀彧就那么不卑不亢地从座位上起身,无视周遭嘈杂,言简意赅道:“汉室未亡,天下共主,拜请幽州牧刘虞,并非良策。”但所有人的劝阻都被袁绍抛之脑后,荀彧也没再坚持就是了,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袁绍。
夜里他们廊下饮酒,荀彧问他:“天下莫测,前路晦暗,孟德当如何?”
曹操苦笑反问道:“当初何颙称赞文若你为王佐之才,而如今栖身在本初帐下,看他避西不就转走拜请刘虞,可有何感想,可想过当如何?”
但荀彧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志不在此,自然不当如何。”
他似乎向来如此,从不会迷茫,不会妥协,凡是志向所在,无论如何,总会坚定不移地前行,像夜里永不磨灭的孤星。
荀彧:“昔日孟德曾放言,天下如何,你当如何,而如今天下混沌,你我志向皆不在此,何不言,曹操如何,天下当如何。”
其实他对现状的不满与无力已经持续了很久,自从驻军日日筵席使得酸枣粮尽,自从曹洪、卫兹随他征战死在汴水,自从辗转反折回程的路上发生了兵变叛逃,他一直隐隐约约觉得,他的命运早在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绝望的虚影。
荀彧的话像是严冬里的一盅热汤,抚慰了饱经风霜,失志多磨的一颗心。他笑了,“可曹操命运多舛,所念所想之事多遭遇不测,天下若是如我,只怕前路会更加艰险。”
荀彧摇了摇头,眼边带笑:
“可当初何颙也说过,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
“被何颙称赞赏识过的人怕是不在少数,怎么能随意轻信。”
“我不信他,但我信你。”
那层笼着他的虚影,似乎在这一刻,被寒夜中的星火微光,一冲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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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平黑山贼有功,袁绍擢曹操当东郡太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命运最开始的那个地方。
然而在某个秋色冷而晴朗的日子里,府上管事捧着一块精美的白玉环佩来书房找他,说门外有位荀氏公子想见他,已经请到前厅稍作等待了。他当即放下手中的兵书,接过环佩,匆匆赶往前厅。
荀彧接过小厮敬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就看见曹操来得慌慌张张,他起身,从容得体。
“我说过,我志不在袁绍,我志在天下。”
“颍川颍阴人,姓荀,名彧单,字文若,旧事袁绍,今来投奔奋威将军。”
曹操喜出望外,却也说不出别的,手里攥着环佩,对荀彧还一礼:
“文若之于孟德,子房之于高祖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