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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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认识他时，两人还都是臭味相投的年纪。万花谷中多是些老学究，被捡回来养的孩子，他是第一个。老学究们每日之乎者也，念得他脑门子直发紧。不是他不喜学习，只是半大的孩子，天性就是上蹿下跳，此番随师父来纯阳也是软磨硬泡，毕竟自己打小来到万花谷后就从未见过雪，更从未听说过世间有终年积雪之地。乍一见雪，实在是稀罕得紧，恨不得脱了斗篷在雪地里狠狠打上几百个滚儿，从纯阳宫山门口直滚到论剑峰。他随医圣拜见了吕祖，人老老实实地站在屋里，眼睛却一直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
直冷不丁在吕祖身后看见另一个也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垂着头恭敬地站在一旁。普通的纯阳弟子的衣服松松地套在他身上，衬得他甚至有些瘦弱。直到他偶一抬眉，也是往自己的方向看来。
裴元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竟然怔住了。一双杏眼里光芒流泻，宛如他来时痛饮过的华山山涧清冽的寒泉，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显得超凡出尘。
吕洞宾见孙思邈身后刚刚那个摇头晃脑的小家伙突然不动了，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是在看自己身后的洛风。
“风儿。”
“徒孙在。”
“带着这位万花谷的小客人，去四处转转吧。”
“是。”
裴元暗暗咽了口口水。他说话声音也好听得紧，一定是天天喝华山雪莲花蕊上的露水，又冷又甜。
打出了门，裴元就开始后悔了。虽然这个小道长看上去冷淡，但是毕竟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应该好说话。没想到，这个小道长竟然少年老成，表里如一。
“吕祖叫你风儿？”
“嗯。”
“那你大名叫什么呀？”
“……”
“哦，我叫裴元。”
“洛风。”
“哦！那风~儿~我们去哪里玩呀~”
洛风打了个寒战。他是习武之人，外加从小在华山习惯了，早就应该感受不到任何寒冷了才是。想了想，他才缓缓开口：“我带裴小大夫去太极广场看看仙鹤吧。”
“哇！仙鹤！……啊，你喊我裴小大夫！”
九岁的裴小大夫简直不知道要开心哪头好了。总之，哪头都开心。
太极广场的仙鹤足有小裴元一人来高，丝毫不惧怕他，甚至还主动往他身边靠拢以示亲昵。裴元开心得合不拢嘴：“洛小道长，我能摸摸它吗……洛小道长？”
洛风就站在广场边上，神情清冷，周身宛如伫立着百丈冰墙。虽然离他不过百步远的距离，仿佛隔了千万里，让人难以靠近。
“洛……”
裴元刚犹疑着开口，几个个子稍大些的纯阳弟子已经径直朝洛风走去，言语之间，几人竟已推搡起来。一激动，洛风白净的面庞憋得通红。
“不许你这么说师父！”
“谢云流打伤师祖，携废帝叛出师门，妄图乱大唐天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岂是你一个小子之言能否定的？”
眼看着一个高出洛风半头的纯阳弟子突然扬起手来，裴元赶忙大喊：
“洛小道长！这就是吕祖让你带我来看的仙鹤吗？”
裴元特意加重了“吕祖”这二字的重音，那几个人闻言，赶紧放了手，愤愤地看了一眼洛风，扭头走了。
裴元眼见着那群人走远，才神秘地凑近了洛风：“喂，小道长……”洛风却冷冷地开口打断：“你不要和我走太近了，惹麻烦。”
“麻烦？是他们说的你师父的事情吗？”
洛风不置可否：
“这是静虚弟子一脉的事情，不用外人插手。师祖是被师父伤到了，但师父一向敬师祖如同亲生父亲，绝不可能……”
裴元丝毫没有接他的话：“那纯阳其他弟子有打过你吗？”
“有。”
“那你就这么一直挨打下去？”
“是我学艺不精。若我能有师父一半的武功……”
“好，就算你有你师父一半的武功，你会还手吗？”
洛风怔了一下，缓缓低下了头：“不会。”
华山上的日光由于雪的映照格外地明亮刺目，却没有一丝温暖，衬得少年的脸更加雪白。这样冷而亮的光打在少年长长的睫羽上，就像是一双翅膀，掩着少年深褐色眸里的无限心事。
实在是过分好看了啊，裴元想，可惜是个好看的人肉沙包。
“呐洛小道长，”裴元冷不丁凑近洛风的耳边，轻轻笑了起来：“你听说过自作自受吗？”
裴元年纪太小，此番孙思邈带他上山无非只是让他开开眼界，于医疗上也是象征性地打打下手。一得空，他整个人就像朵脱缰野花一样四处祸害，把上官博玉囤来准备煮了下酒的两麻袋生毛豆的皮搓了个精光，潜进后厨说要给自家师父做菜差点炸了厨房，去太极广场上拔仙鹤头上的翎羽，被仙鹤追得绕着太极广场跑了三圈还把屁股啄了。
洛风也就同往日一样练剑、打坐，偶尔接上一个委托，裴元让他送两袋吃食去自己师父那里，临行前还嘱咐他不用托着，要提好捆油纸包的绳子。
“为何？”
“送去就知道了，快走吧，麻烦死了。”裴元焦躁地挠了挠头，推着他出了门。
人还没走到太极广场前，几日前来纠缠的那三个年纪稍长的纯阳弟子便又来了。
“洛大师兄啊，你这又是提的什么好吃的？”
洛风不打算和他们多做纠缠，绕过他们就走。没想到对方身高腿长，没几步又绕到了他面前：“我说大师兄啊，我看你是往师祖的方向去，里面可别是什么毒药吧。”
“不是，是裴小大夫托我给医圣带的吃食。”
“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那个小孩？前几日也说要给自己师父做吃食，差点把厨房都炸掉了。你是多不会说谎，要拉这个小孩来扯皮？你不说，我倒要看看了，里面究竟是什……”
对方说着，就来抓洛风手中的油纸包。洛风脑子里突然闪过出门前裴元说的话，向后退了一步，就在对方指尖触到油纸包底一刹那，油纸包突然炸开了，霎时间满包的的粉末散开来，冲着那几人的脸狠狠扑去。
“啊！我的眼睛！我的脸！好，好痒……洛风！你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哎呀哎呀坏了！”裴元一脸惊诧地出现在洛风背后，一脸的痛心疾首：“我让你帮忙送的鹤顶红粉，你怎么就把它撒了呢？鹤顶红虽是以毒攻毒的好物，但是正常人碰到鹤顶红活不过两个时辰的啊！”
“啊？！”
“诸位道长听某一言，不如先去那边池子里洗掉毒粉，事态紧急，衣服也不必脱了，道长们直接跳进去……”
不等裴元说完，那三人就狼嚎鬼叫地冲到了池边，噗通一声跳了进去。
洛风闻言，也往池边走去，却被裴元拦住了。“我诳他们的，你跳作甚？”
“刚才的粉末，我也吸进去了一些，现在只觉得胸闷得难受……”
裴元闻言大惊失色：“你你你，你对毛豆皮过敏？”
“是。”
洛风说完，突然身子一软，直直地向裴元怀里倒去。
“喂，洛小道长，喂，喂，洛风！！！”
“元儿，这是你第一个病人。他的病因你而起，你要好好负起责任来。这是你出门以来上的第一课，但凡行医，一定要问清病人饮食起居喜恶，很有可能你开的某味药对别人正好，但是用在这个病人的身上就成了夺命剧毒。知道了吗？”
“是，师父。”
床上的洛风仿佛对“师父”这两个字有了反应，两道春山眉紧蹙，低低地唤着：“师父，师父……”
医圣叹了口气，在裴元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儿，走出了屋门。
裴元摸着脑门，望着眼前秀眉紧锁的小道长，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他既不甘自己的计划并没有想象中的完美，又歉疚自己的一时大意害了本想保护的人，也气愤这个空有好皮囊的人肉沙包这般古板……
昏暗的烛光里，眼前的人安静地睡着，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他想到这些，突然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欣喜。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洛风倒在自己怀里时的场景。卸去了周身冰霜的小道长，不过是个好看的普通孩子，眉眼温和，没有一丝凌厉的气息。眉间的朱砂是纯阳门中的女弟子哄着他点上去的，愈发衬得他整个人就好像和田白玉琢成的神像，只是又轻又软，在他怀中仿佛没有重量。
他见过那个老不正经的子虚书架上话本里的花前月下，美人坐怀不乱的那叫柳下惠，食色性也，正常人怎么可能……
“啊——！”裴元啊裴元，你想什么呢，你把人家害成这样，还想着趁虚而入，你的嫩脸都去哪儿了呀！
“师父，师父……”仿佛察觉到了床边的异动，洛风□□中把手伸出了被子，直直伸向裴元的方向。
“师父不在。”裴元把洛风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了被角。孰料洛风倔强地又把手伸了出来，在空中盲目地抓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裴元只好握住他的手。洛风瞬间放松了下来，只握着裴元的食指，轻轻喊了一声“师父”就安心睡了过去。
“以后你痛了就喊阿元吧。师父不在，阿元在。”
洛风已经睡着了，裴元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屋子一角的炉子上煎着药，气泡咕咕噜噜的闷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酸苦的味道弥漫开来，在氤氲的气息里，像是小火慢炖着小少年的心。
十几年过去了，裴元早已成为了名满天下的神医，和自己九岁那年的第一个病人依然会鸿雁传书，病人也会托人给他带来自己新酿的米酒。洛风也长高了，据说更好看了。新来的纯阳女弟子提到他的时候脸颊总会浮现一丝绯红，让裴元莫名有些不爽。他迅速写好了药方，在手中一扬，即将送到小道姑手中时迅速撤回了手，站起来整个人贴近了她，嘴角勾起邪魅的笑，俯身在她耳边说：
“这剂药中我额外加了些养颜的药物，这位仙姑天人之姿，可不能因为这场病有所损耗啊。”
长开后的裴元天生一副风流含情眉目，看谁渣谁，声音又极富磁性，一番话说得小道姑的脸颊顿时变得通红，望着一脸坏笑的裴元，嘴唇颤抖着，半天挤出一个“好”字，紧捏着裴元递过来的药方，转头便跑了出去。
真是肤浅的女人。裴元心里面轻蔑地笑了一下，走出了屋门。
今日是与自己第一个小病人久别重逢的日子，不知为何心情大好，满心是对小玉人的期待。
长大后的洛风依然如同画中人，玉冠白袍，身形颀长，只是女弟子们再怎么哄他也不会再点那颗眉心朱砂了。气质里少了些当年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冷和凌厉，愈发温润了起来。
裴元与故人久别重逢，心里欢喜得紧，嘴上却一点没留情：
“洛道长别来无恙啊，我是真没看出你当年竟然有十三岁了，不说我还以为你和我一般大。这么多年来我生怕你就这么长不高了，担心得我夙夜难寐呢。”
“你也长高了，长开了，现在真真是风流儒雅，完全看不出是个偷搓我师叔毛豆还被仙鹤啄过屁股的捣蛋鬼了。”
“洛道长啊，你这个人真的是……”
“嗯？”
“……麻烦死了。”
洛风看着焦躁地挠着头的裴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大师兄居然笑了，还笑得这么开心……”
身旁的静虚弟子一脸吃惊。
鬼知道万花谷著名毒舌嘴炮王裴元怎么会这么快哑火，才走了一招就败下阵来。
完了完了完了，这个人笑起来简直耀眼到连太阳都黯淡无光了。我有心不去看他，他却像个磁石一样，令人无法挣脱。这哪儿只是长高了，分明是从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生生长成了个蓝颜祸水啊。裴元想。
“不愧是四季如春的万花谷，仿佛日光都格外喜爱这里。外面已经是秋风萧瑟了，你这里还是暖洋洋的，比纯阳的夏日还要暖上一些。”
“此番洛道长要在万花住多久？”
“最多不过十日。”
裴元在心中叹了口气。
“那洛道长可是看不见万花的冬日了。”
“万花的冬日？”洛风来了兴趣：“大雪覆盖在洋苏草的奇景吗？”
裴元笑了笑：“既是四季如春，哪里来的大雪。”
“倒是我忘了。”洛风赧然一笑，裴元愣住了片刻。
这脸红得才像天边的朝霞，不像刚刚那个小道姑，那就是个大猪肝子。裴元想。
“万花的冬日不过是有丝丝的凉意，大约是谷外初春时节的温度。我托宇晴在晴昼海边上开了一小片药圃，其中有一种朱槿，朱红极正，开放时甚是绚丽，却只在万花的冬日时开。若洛道长什么时候得空，一定要赏脸啊。”
“裴大医生盛情邀约，岂有不去之理？”
裴元佯怒：“你之前还唤我裴小大夫的，你变了，你开始嫌我老了。”
两人笑作一团。
洛风这次来又带了自酿的米酒。裴元一贯不爱吃甜食，动不动就以“阴津亏耗，燥热偏盛”来压那些喜食甜食的弟子，在洛风面前倒是乖巧噤声了。
“你就放心吃你的，若是你得了消渴症，我来医好你便是。只是我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虽说万花谷里多出风流雅士，各个文质彬彬。可惜裴元的长相天生就带着三分狂傲，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让人感到难以拒绝。
“唔？”洛风刚饮了一口，还没咽下去，那边被东方宇轩又拉去了一边：“来来来，洛道长，尝尝葡萄酒，比起你自酿的米酒又如何？”
裴元气结。东方宇轩长不了裴元几岁，为了逃婚才从东海来到这万花谷中。恰医圣在此隐居行医，他趁此机会广纳天下贤才至此，不几年的功夫，竟然已经将万花经营成一个誉满天下的名门。作为一个管理者，裴元是服气的。只是此时他竟然和洛道长勾肩搭背俨然一对旧友，着实让实打实的旧友十分不服。
“东方谷主，不可再喝了，再喝你又要胸膈满闷，又要麻烦我了。”
“阿元长大了，胳膊肘都会往外拐了。”东方宇轩打着酒嗝，另一只手顺势也勾上了裴元的肩膀：“阿元你自己给自己评评理，洛道长病了你就要医好他，我病了你嫌我麻烦你？”
“洛道长不一样，至少无论如何，他可不会喝完酒就哭得像个一百六十斤的孩子还抱着我痛骂混账老爹。”裴元皮笑肉不笑，扒开了东方宇轩缠着自己的胳膊，没想到东方宇轩没了裴元这个支撑，整个人顺势倒在了洛风身上。
“说起这个来……呜呜呜，洛道长，家门不幸啊！混账老爹养了个外室，还给我生了个妹妹出来，只是她出生后没多久就失了音讯，如今我连妹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元啊，我好惨啊……”
望着洛风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裴元黑着脸，只好又扛起了东方宇轩的一条胳膊，把他从洛风身上抬了下来。
“出去喝得这么大的时候可千万要忘了你是万花谷的谷主，我们万花上上下下都丢不起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上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