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误》柯不归

3、第 3 章

　　那中年人自称姓沈，是一名管事。他唤了一名小厮带谢昭到舱内休憩。船的两侧隔有十个单独的房间，那小厮却过而不入，领谢昭沿着胡梯走到底舱，底舱有一半空间被隔开当做仓库，另外一半是大通铺，船上的水手船工都睡在此间，此时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小厮指了靠近板壁一处，道：“只有那处空着啦。”谢昭笑着谢过，取出一块碎银给他。那小厮见她衣衫陈旧，容颜黯淡，原本很是瞧她不起，故意给她安排了最靠里头，光线最暗的位置。那碎银子估摸着有能有二两还多，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工钱，大吃一惊，心想自己常年打雁竟被啄眼，今日把羊牯当瘪三，心里说不出得古怪，待要重新做出惯常奉承手段，实在有些难为情。谢昭看他抓耳挠腮，神情尴尬，不觉将笑容放得更大些，把银子塞到他手里。小厮狠狠地瞪了谢昭一眼，知道他原先那番心思都被她知晓，手里捏着银子跑走了。
　　谢昭笑着摇头，骂了声“小兔崽子”。将凝魄剑放在枕头下，合衣躺在床上打算小睡一番。她连日奔波，心思忧虑，到此时放心中略定，竟然睡得极沉。梦中依稀波涛如骤，谢昭仿佛回到遥远的从前那段快乐时光。事实上，多年屡战屡败不仅让她在碧落殿受尽白眼和奚落，也让她深深省得被人毫无居心毫无诡计的欣赏和赞美是多么难能可贵。所以她在梦中见到到多年前自己不顾云修身中重伤，硬要他去九渊去帮王川求药时，忍不住诧异，谢昭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蠢得那样恶毒，单凭着云修单方面地喜欢她就可以对他的情谊视而不见，对他的温柔隐忍当做理所当然，直到爱着她的云修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天地之间。
　　心痛难忍，谢昭不得不醒过来，双目一阵刺痛，伸手摸把脸，发觉面上极是干爽，不由苦笑，做梦做得这般煽情，原以为会流眼泪的呢。船舱里散落坐着十几名短装打扮的男子，有老有少，正嬉笑玩闹。一名面貌憨厚的中年汉子看谢昭坐起来，对她呵呵笑道：“小哥好睡，方才忒大风雨都没醒。”谢昭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去和他们闲聊一阵子，那些船工都是常年在海上走了，阅历丰厚，见识也多，说的一些海外风光，奇人异事，谢昭倒挺得颇有兴味。过不久，厨房的人下来送饭，一大盆猪肉煮黄豆，一大盆咸鱼蒸菜干，还有高高的一大桶子白米饭。送饭的是位三十来岁的妇人，青布衣裙，浆洗的干干净净，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发髻，用罗帕包着头，插着一支银簪子，打扮的极素净。身边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不正是方才领着谢昭来船舱的那个小鬼？
　　谢昭不觉一怔，海上自来有习俗，女子不得偕从出海，据说是恐怕冒犯神灵，有覆舟之虞。商人求利，出门最讲究讨个吉利，怎会允许女子在船上帮工？转念一想，那沈管事看出自己是女子，还不照样不动声色地让自己上了船？念及此节，心中释然。遂挤到众人中间抢饭。青裙妇人站到一边，侧身望向一处，秀眉微蹙，神情悠远，不知在想什么。与正吃得热闹的众人虽然相近咫尺，却似乎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青衣小童担心地看她，扯她衣袖，换了几声“娘”，青裙妇人回过神，低头看他，温和问道：“什么事，阿念？”
　　名字叫做阿念的小童摇摇头，没有说话，手里却抓住妇人的衣袖不放。那妇人便又自顾自地站在一边出神。
　　舱内沉闷，谢昭也不是个沉稳宁静的性子，枯坐个把时辰忍不住瞧瞧上了甲板透气。此时船已行水上，船底穿过水流发出轻快的嚓嚓声，这船的速度相当的快，只怕一日可行百余里。已经是日暮时分，一轮红日将落未落，停在水天连接之处，晚霞如火，映照天宇。甲板上有十几名水手，各司其职，忙碌而有序。一名青年水手敏捷地爬上桅杆，把最上面的两幅副帆降下来。船行速度缓了下来，顺风在海面上悠然滑行。谢昭奔波于山川江湖，却从来没有出过海，此刻见天地辽阔，清风当怀，精神为之一振。心想下次有机会定要把小白也带来，如许海外风光那孩子必定欢喜。她沿着左舷玩赏，不时有银白色大鱼跃出水面，约有一丈来高，发出清亮柔和的鸣叫，复又轻盈落入水中。谢昭大感有趣，盯着它们一路看去。
　　“这是信鱼，据说是海皇陛下的使者，性子最是和顺温婉，见之则大吉。”声音空灵缥缈，青裙女子俏生生立足在她不远处，衣袖当风，飘摇仿佛，风姿绰约，竟有如天人一般。
　　谢昭笑道：“既如此，贵船东此番定然财源茂盛，满载而归了。”
　　青裙女子望了她一眼，秀眉微蹙，不再言语，转身慢慢往船尾行去。
　　谢昭摸了摸头发，此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是也。伸展手臂，一边打哈欠，一边酣畅淋漓地伸了个懒腰，偏巧正对上青衣小童一双乌溜溜恶狠狠的眼睛。谢昭冲他笑了笑，闭上嘴。
　　那青衣小童原本躲在船舵后面偷窥，被谢昭发现了也不窘迫，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和旁边的操舵水手说：“应三叔你歇会儿，我帮你看着。”应三叔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身形彪悍，听言笑骂道：“扯你娘的淡，老子一条好汉，要你毛没长齐的小瘪三来帮，滚你的罢！”说罢朝青衣小童屁股上踢了一脚，青衣小童身子往前扑倒，打了个滚爬起来，笑嘻嘻地走了。
　　应三叔愣怔在一边，一脸恍惚。谢昭在一旁看得明白，应三叔大脚敷一沾上青衣小童衣衫的刹那，青衣小童顺势倒在了地上，时间掐算的毫厘不差。虽然那应三叔并没有使什么武功内劲，但他一个小小孩子，倒是机敏的紧。不过这些与她都不相干，江湖风雨十年的阅历不仅仅磨灭了她当年勇往直前的傻气，也让她收起了以前无所不在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