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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勤先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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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在长安城北边,依龙首山而建。我在最北的承天门下了龙辇。从前我虽晓得太极宫,但亲眼见其壮丽时,还是有些震撼。宫墙高就有三丈五尺,承天门向下望已可俯瞰整个长安城。建平帝领我从承天门入内,一路向上,我们身后,两列千牛卫默不作声。我跟着建平帝穿过正中央两道大门,每过一道门,门后都有四名千牛卫躬身。向左时他却说:“这是右延明门。”我说:“陛下,可这是向左啊。”建平帝说:“左右是按里头太极殿的方位来分的。”正中央果然有巍峨太极殿。太极殿座落在一丈高的台基上,高大雄浑。殿前有三条从地面升入大殿的白玉阶梯。阶梯又分三层,两旁有青石扶栏。上层扶栏镂螭头,中下两层扶栏镂莲花。建平帝笑着说:“你还是看得入神。这三条阶梯叫‘龙尾道’。太极殿是宫中最高处,朕平日在太极殿中视朝听政,也能俯视脚下的长安城。”
从太极殿绕到后一道门,有一条横巷。正对着前一道门还开了一道门。巷子右边一座小宫殿,牌匾上书“尚药局”。
建平帝说:“永巷内只有你的尚药局,朕给你配了一名伶俐的尚药丞。往北过这道两仪门是朕的寝殿了。朕不召你时,你在尚药局中好好过活。旁的事情,余生你慢慢熟悉。”
他入两仪门后,我进了尚药局。有个二十岁左右的人迎上来:“是李平李奉御吗?”我说:“正是。”他说:“下官郑慎由,是尚药局的尚药丞。”我说:“自称就好了,不用客套。尚药丞是几品?”他笑了一下,领我进去:“从七品。尚药局中原本该有奉御二人,侍御师、尚药监各四人。但如今只有奉御同我两人罢了。”
尚药局更像一座富丽堂皇些的医馆。我小声问:“初来宫中,我不大懂,一路过来怎么人不多似的?”郑慎由说:“除了回避陛下之外,宫中人本来也不多。不算千牛卫,只得三百来人。因为陛下一登基就将宫婢年三十以下的都嫁掉了;五十以上的则免为庶人。留下的宫婢在西边掖庭宫居住。陛下后宫中有王皇后,她住东边的立政殿。正一品的仅三位夫人——惠妃、丽妃、华妃。正二品的芳仪六人。再以下的美人、才人皆空缺。皇子三人,公主两人。皇子中仅三岁的沈念容封了王,得叫大王,现下住在立政殿以东的大吉殿。”
我问:“那陛下住哪里呢?”郑慎由带我穿过中庭说:“陛下偶尔留宿立政殿或嫔妃宫殿。不过我几次见陛下,他都在甘露殿批阅奏章、读书或者用膳。向北过两仪殿就是甘露殿了。”
我说:“太极宫又大又复杂,一下怎么记得住?”郑慎由暧昧一笑:“李奉御记不住也不碍事,宫中人人都晓得陛下宠幸你的。李奉御侍奉好陛下就行了。”
寝室大得有些离谱。我安顿下来,一日三餐由宦官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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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慎由话出有因。建平元年十月十五日晚,建平帝夜入尚药局。我正盖软被,他仅着单衣,钻入被中抱住我,满面倦色。他打着哈欠说:“千牛卫毫无用处。倘若朕有意隐瞒出入,他们便一点都察觉不到。”我说:“陛下武功盖世,全天下大概也没几个人能赢陛下的。何况千牛卫?”
他说:“你也会说好听的。不问问朕为何疲倦?”我说:“陛下日理万机,是要日日劳累了。”他摇头:“今日朕给李昌佑封了郑王,下放他去湟中,才这么累的。”我说:“陛下没有……”他说:“你想问朕怎么不杀他吧?天下人都看着朕,朕不能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朕还派了于行成跟他去,要他归化苗域,从而立功。”他打灭床头烛火,抱住我入睡。
天明时,建平帝走了,但并未掩饰行踪。之后,每到五和十的日子,建平帝总出现在尚药局中,和我一起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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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有宦官带我入寝殿诊治,也有千牛卫带我出太极宫给大臣医病。有时,我会带着郑慎由。尚药局药材不足时,千牛卫会从太医署中带药材过来。那些药材的品相远好于我从前购置的。
有一回汤均用生急症。五更三点,我随千牛卫出去,经过雄伟的太极殿。晨曦中,太极殿前的龙尾道上,那三层汉白玉台阶流光溢彩。建平帝雄踞御座,受站着的朝臣行礼,的确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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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一年三月三十日晚,有宦官来尚药局:“李奉御,陛下召你去甘露殿。”我说:“这就随公公去。”我随公公穿过两仪门,绕过两仪殿,又过甘露门,入甘露殿中。
御案前,建平帝手执朱红笔,正端坐书写。他放下朱笔,疲惫中有愉悦:“李平,你来啦。和朕一道用膳吧。”我站他侧面垂手说:“陛下批阅奏章要紧,用膳可以再晚些。”他笑:“朕一日中往往七个时辰都在处理政务。今日早些用膳没有大碍的。”我说:“陛下勤勉乃是百姓之福。”
“天下既然交到了朕手上,朕本就该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建平帝按着脑袋说,“只是今日朝臣吵得朕有些头痛。之前授意卫瑾改律法,今日他给他爹爹服完丧回来一提,早朝上立即就吵起来了。”我绕到他身后,给他揉按脑袋,问他:“陛下要改什么律法?”
“地税的律法。从前无论土塙肥瘠如何,每亩都税稻两升。这并不合理。”二十九岁的建平帝说,“过去大半年,卫瑾已经令各郡初步整理过地籍,丈量好田亩了。现下朕要均平税赋,将土塙按肥瘠分为六等来收农家地税。李平,朕不会忘却少时所见的百姓疾苦。”
“百姓一定会称颂陛下仁政的。”我小心地顺着他说,“不过卫瑾是天一教中财神,官拜三司使不要紧么?”
“他早就向天一教交回了财神令,没在财神位上了。天一教旁的生财之道也就罢了,他们不做,总有其他人要做。但还有百万祇户隶属四神庙,只供养庙宇,不向朝廷缴纳赋税,总是要不得的。”建平帝叹气,“唉,财神虽为朕所用,色神谭青却自始至终向着他们天一教那边。”
御膳一道道端上来,我说:“我先服侍陛下用膳吧。”他却挥挥手,宫婢和宦官退下。然后他拉我坐下:“不用你服侍,一道用吧。用完膳,朕还要接着批阅奏章。”
御膳用完撤下去了。他又坐回御案前,边朱批边说:“李昌祐从湟中进贡了今年新采的顾渚紫笋。在那桌子上。你多冲几杯来吃。”我冲茶吃,又取下一本书坐桌旁翻看。
晚间我困顿,他抱我到甘露殿里面的龙床上:“你先睡吧,我还没有批阅完。”我说:“陛下日日如此,当真以勤先天下。”他笑着反过来说:“以勤先天下,自然终年不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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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一年六月十五日上午,六个宦官来尚药局中。为首的宦官手捧一个镶嵌着贝壳的小木箱。他递给我说:“交趾国遣使来贡方物,陛下赐了一半给李奉御。”我说:“多谢公公。”宦官说:“李奉御向来蒙陛下恩宠,叫小的好羡慕啊。”然后领人走了。
我打开小木箱,左边为儿臂粗细的紫褐色朽木,右边是没有见过的蜜饯。我问一旁的尚药丞郑慎由:“交趾国给的这特产朽木是什么?”那朽木香气浓烈,甜中带点凉韵,尾韵有杏仁气味。
郑慎由吸了一口气说:“这是交趾国的红土沉香,通常为红褐色。紫褐色的该是富森红土沉香了。我在宰相那里出诊时,见过一块小山羊角大小的,已经十分珍贵。这块价值连城啊。”我说:“你想要就拿去。”他只取一块蜜饯说:“陛下赐你的宝贝,我怎么敢拿?只有蜜饯能悄悄吃。”
中午,千牛卫领个二十七八岁的官员来。郑慎由先迎上去问:“这位大人怎么了?”
“这是起居郎周三思,带来让李奉御瞧病的。诊治完我带他出去。”千牛卫答完,站回尚药局门外。
周三思坐下,他面色发赤,边不停抓手掌边说:“我手上瘙痒彻骨。其他大夫都瞧过了,说是夏日常见的虫疥,于是给我内服芦荟丸,外搽蛇床子散,但始终不好。陛下才特意恩准我来找李奉御诊治的。”我取出银针放桌上,巾帕缠上手,翻看他指缝。周三思指缝已生有细虫。我说:“肝经风盛,大夫们没有诊错,的确生了虫疥。”他说:“那怎么不好?”我说:“起居郎背部是否起疹子?”他说:“是啊!但不痛不痒的,我没有管。”
郑慎由说:“虫疥叠加了血燥症,才会经久不愈的。要加服当归饮子擦臭灵丹。”我说:“再加硫黄末一两,油核桃一两,水银一钱,生猪脂油一两,润燥杀虫俱效。”郑慎由点头:“我去捣膏,入夏以来宫中生虫疥的人不少,这些东西都还有。”
我翻出银针跟他说:“挑破这些虫疥会有些痛,起居郎忍忍。”我挨着挑破虫疥,起居郎忽然说:“李奉御和我写起居注时所想的那个人完全不同。”郑慎由捣好膏递给我说:“起居郎找外面的大夫开当归子饮吧,尚药局中不够了。咱们还要找太医署拿。”
“噢,起居注上有我?”我轻轻给他搽臭灵丹膏,并嘱咐,“回去搽三次即愈合。当归子饮开来,要再服七日。“
“好。 ”周三思迟疑,“起居注上写的‘上有隐疾,逢五逢十,与尚药奉御卧起。’”
毫不隐晦。我问:“那是不是也上了佞幸列传?”
“‘以色见幸,受宠益隆。’”周三思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回头我叫著作郎曲笔些。”
“不妨事的,”我笑着说,“随他写吧。”郑慎由给他包好臭灵丹膏,周三思出去了。
其实建平帝只是单纯地靠着我睡觉。像他初来那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