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元宵灯节 ...
-
盛临十六年正月十五日。
我早上起来边从衣柜里拿裁缝铺里取的另一套全黑新衣,边招呼梁上的卫彦:“下来穿新衣服。”
他翻下来立在我面前,我塞给他新衣服,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布料不动。我说:“不要舍不得,衣裳制了就要穿。我有医馆负担得起,穿旧了再换。”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放桌上:“给主人。”
那物黑黢黢的,方方正正。我拿起来看,每面有不等的小点点——是枚赌博用的陨铁制骰子。
我放回他手心:“我不要你的东西。这哪儿来的?”
他闷闷地收回去:“孙一腾。”
孙一腾扔下鞭子后,左手的确掏一下怀里,紧紧攥住了卫彦的右手。
我问他:“他给你,你就拿了?”
卫彦反问:“不能拿?”
我想了想:“罢了,你拿都拿了,就拿着吧。”
然后我叫隔壁沈涟:“小涟,起床没有?今天换套新衣服,下午去东华门看灯会的。”
他在隔壁说:“知道了。”
—
元宵节灯会人很多,因此今天我也提早收了禾木医馆,叫上驴车带他两去了东华门。
到达时间尚早,灯会游/行还没开始,我便带他们去了另一条街上临时设的瓦舍。一间间瓦舍用绳索、幕幛分成了一个个的小场地,每个场地类目不同,正上演相扑、傀儡、影戏、杂剧、背商谜、学乡谈等。
一身黑的卫彦和一身红的小沈涟都好奇地四下打量。我说:“元宵节灯节在这里只能站着看。要不要去茶馆中坐着听说书,看斗茶?”
他两同时点头。我忍不住一人摸一下脑袋,卫彦乖乖低头就我手心,小涟偏头躲开,我只摸到他的红缎绑发带。
我寻了一家旗帜猎猎招展的茶馆,上二楼后卫彦坐进左边角落的空桌,沈涟跟着坐下,我坐沈涟旁边,叫茶博士上一壶冬月特供的七宝擂茶,给他两一人倒了一杯。他两听说书津津有味。说书人今次在讲天一教传奇:“…茂朝的太/祖皇帝与天一教教主曾是至交,天一教助他夺得皇位。太/祖便感慨,我是庙堂上的皇帝,你却是江湖中的王者。前朝马致远在《黄梁梦》中写过‘一梦中十八年,见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爱,风霜雨雪。’就是说天一教的四神很难见全啦。现任教主石向天神功盖世,在盛临八年与三十九岁的大侠,于乌斯藏的南迦巴瓦峰决战。一战获胜,保住了他的教主之位….”
我“噗”的一口茶喷了出去,齐进说的居然是实话!沈涟嫌弃地往边上闪。
近处有客人扔了一角银子上说书人的桌:“大侠是谁?”
说书人插了一段:“江湖上有大侠称呼的很多,比如王大侠,李大侠,赵大侠。但大侠不一样,大侠就叫大侠,不带姓氏,不知真名。因为他的的确确当得起‘大侠’二字,为人光明磊落,勇武无二。他盛临四年,三十五岁时西南单挑苗域十二寨、之后西北大漠破三悍匪、利州往东战过海上龙王……”
满座听众抚掌叫好中,我听到楼下有叫“卖馉饳儿,新下馉饳儿嘞”,我跟他两打了招呼:“我叫三碗馉饳儿上来。”就下去了,下去在卖馉饳儿那儿看到了分管草市镇的司户参军蔺林,我也治过他的胃痛症。
他说:“李大夫也来看灯会?”我说:“是啊。对了,我有个朋友想在草市镇置处宅院给他老母亲住……”他边端走自己的吃食边接口:“知道了,如果有人要售,我跟燕捕头说。”
我给掌勺的递六十文:“来三碗,端上二楼左角空桌。”掌勺的接过:“好嘞。”我洗过手回去二楼时,说书先生讲到了《说沈全传》:“…..却说忠勇军节度沈令斌镇守利州,手握重兵战功赫赫。而他第四个孩子,也就是次子沈曜,十三年前尚在襁褓中,就被当时的利州监县梁泽仁抱来长安城禁宫中抚养。唉说是抚养,其实在禁宫中为质,一进禁宫,再也没有外人见过沈曜。梁泽仁梁大人从利州监县做到利州知州,现在是我朝的同平章事,那可是仅次于宰相的大官了。利州西边是儒州,过了儒州便是檀州。檀州军节度谢政忠与沈令斌乃是世交…..”
我听到盛临八年帮过我的梁大人,官做得这样大,心里有些高兴。这时三碗条篾黄穿着的馉饳儿到了,我从桌上的盐巴碗里捏些盐往三碗里各撒一些叫他两:“边听边吃,趁热吃完,晚上逛灯会了。”
沈涟低头说:“这个也好吃。
卫彦伸指过来擦掉我指腹上沾的盐巴。我不明白他晓不晓得这些小动作意味不明。
如果他不懂喜悲忧思,何来爱恨别离?
然后他说:“去小解。”轻功一展就不见了,我说:“那东华门见。”
—
元宵节长安城不设宵禁,十天放夜。我牵上沈涟,走回东华门时刚入夜,城门正在进一支长长的队伍。两片锯成船形的薄板,套系在妙龄女子的腰间。她们如坐船中,手里拿桨划旱船,一面小跑,一面唱歌。中间有个男子扮成船客,时尔夸张动作逗乐。
等待中我饶有兴致地看着,透过船桨翻飞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拥挤推搡的人群中他站得笔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周遭的喧嚣热闹仿佛令他手足无措,他不住后退,一直退到墙角阴影。
隔着人群,我静静地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等到心脏突如其来的刺痛过去后,才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他迅速扣住我的腕脉,之后手维持这个动作自然垂下,同时转过身。
任他扣着,我微笑道:“卫彦,和我一起去看花灯。”
他脸上戴着半截黑色铁制面具,身周嘈杂无比,我只能通过张合的唇形看到他在说:“是,主人。”
手掌微动,握住他欲放开的手,十指交缠。于是我们三人并肩而行。各铺户现下张挂上绢纱、烧珠、明角、麦秸、通草制成的各式花灯。我走到一个面具摊位,一时兴起也买了一个橙色的羽毛面具戴上,给沈涟买了一个红色的。开始戴上时脸上发痒,忍不住停下脚步抓挠几下,卫彦也随之停住,来来去去的人群匆匆从我们身边擦过。一瞬间我见证了流逝的时光。
信步走进御街,处处张灯结彩。少女们载歌载舞从我们身边走过。御街的两廊下游人集中,街中间有绵延八里的戏台,上面正演着歌舞百戏。不止歌舞声音喧闹,廊边的茶坊酒肆也在敲锣打鼓,四处亮晃晃的。
鞭炮炸响,一条长龙自戏台底下钻出,从我们眼前舞动而去。“好!”“狮子快出来!”“诶,高跷!”…在一片喝彩声中,我侧头看卫彦,灯火映在铁质面具上,他嘴唇的线条也不似往常般冷硬。
走到戏台中段,看到上面嵌着一座巨型灯楼,高得有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灯楼周围悬五色彩灯,彩灯上绘了跳舞小人。
两旁的廊下,挂着灯谜娟灯。我面前这盏写的是“年终岁尾,不缺鱼米”,我略一思索,“鳞?”
店家笑着取下这盏,回铺里另拿一盏换上。铺里的桌上摆着一盏八角灯,几个角上挂着的小铃铛做得颇精致,黑黢黢的,有些年头了。卫彦忽然拉我进去,指着那个小铃铛。我问店家:“八角灯怎么卖?”
店家为难:“八角灯做工不错,但角上的铃铛掉了几个,实在是…”
卫彦忽然说:“一个铃铛。”
我要掏银钱,掌柜居然爽快地取了一个给我,分文不要。沈涟默不作声。
门外嘈杂,我们急步出去。只见灯楼上垂下巨大的锦缎,上书“高烧红烛映长天,亮,光铺满地”,原来等着对对联。众人交头接耳。一名书生走上前,曼声对曰“低点花炮震大地,响,气吐冲天”。
花炮炸开,人们鼓掌喝彩:“工整工整!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