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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亡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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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我自小便十分惧怕父亲。
“残贼独夫,人得以诛。”
这是两朝老御史对我父王的判语,骂完之后,他便猛然撞向了身旁的盘龙柱,于长安殿龙椅前血溅三尺。
父王大怒,随即以御前冲撞的罪名,下令抄了老御史的家,其子辈门生,男者为奴女为娼,全被流放到了苦寒之地。
那一年,我与王兄六岁,亲睹了老御史的刚烈行径。我瑟缩在王兄怀中,听着他一遍遍安慰道:“阿凝别怕,哥哥在呢。”
许是那年留给我的阴影太深,也因此我对父王打小便不亲近,只喜欢同王兄处在一块。
【一】
我与王兄是一对龙凤胎,生于元丰12年的腊月底。
其时,适逢燕凉城连日飞雪,街头由于缺少冬衣而冻死的乞儿不知凡几,天空却在洗华殿传出第一声啼哭时,豁然雪霁。
有道是天降祥瑞,应有所召,更何况我那父王还是个顶顶迷信的人,所以王兄自出身起便被受封为太子,而我也与有荣焉,一出生就得赐封号为“乐安”。
乐安、乐安,取为“乐于宴安”之意,本是承平盛世用来彰显国威的封号,最终却落到了我头上。
我们的母妃原是民间的渔女,多年前曾于江边救了在南巡途中遇刺的父王,随后便被他带回了宫中封作了余夫人,然而却在生下我们后的次年,因伤寒而离世。
自那之后,我便与王兄一直在深宫中相依为命至今。
王兄与我容貌一般无二,却脾性迥异。
他儒雅自持,我调皮顽劣;他志向高远,胸怀家国,而我只成天琢磨着偷溜出宫,逍遥快活。
虽则王兄也就比大了我半盏茶的岁数,然他却总喜欢故作老成,动辄便将“长兄如父”挂在嘴上,逮着时机地就会训导我一番。
比如某年夏日贪凉,我因为多吃了几枚朱果而闹肚子,他写了百十张“居高思危,盛满戒溢”的帖子,在我的平日必经之路贴得满眼都是。
事后“危”我是没思着,就是看到朱果直犯恶心。
再比如现下,我因惧怕与父王同席用膳,而故意在殿中装病。
王兄便拿出一本《弟子规》硬是将我拘在房中整日,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什么“孝悌忠信,承其恩者,必担其责”,又是什么“做公主也要有做公主的省悟”。
可惜他嘴皮子都说秃噜了,书案上的《弟子规》,还原封不动地被晾在扉页,茶几上的果盘点心倒是被我换得愈发勤快。
直到最后,王兄终于颇为头疼道:“再过个一年半载,你也到了许亲的年纪,心性还像个孩子似的淘气,到了婆家可怎生了得啊。”
我知他终归是心疼我的,眼睛一酸:“王兄放心,阿凝是公主,没人敢随便欺辱了公主的。”
他叹了口气:“便是如此,才更让人忧心,谁家倒霉娶了你,能受得了这份委屈。”
我抽出身下的枕头,气得往他身上砸去。
【二】
春末三月,杂花生树,正是郊游踏青,饮茶看戏,细品糖葫芦、米花糖、杏仁核桃酥芙蓉糯米糕虎皮花生米等等等的好时节。
近日,因着隔壁西陵国的使节来访缘故,王兄外务缠身,一时疏于对我的看管,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偷了腰牌,扮作他的模样,骗过了宫门前守卫。
燕凉城的云琅阁,碧瓦朱甍,锦营花阵,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一堂子男人和官妓,都是跑来看新任花魁娘子的热闹。
每月初十,云琅阁会选出当月新进的头牌美人,于大堂中央的惊鸿台上献艺,一来是供燕凉的官宦子弟赏玩,二来为那小头牌日后的营生挣个脸熟。
我倚在二楼的栏杆处,抿着时新的桃花酿,正听着楼下的红裳美人将一曲《玉树□□花》唱得缠绵,然后便被楼下传来煞风景的骚乱声,搅黄了附庸风雅的兴致。
有一男声阴阳怪气道:“美人儿你识趣儿点,只要乖乖从了本少爷,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我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这不是戏文里恶霸抢妻的经典台词么,那么下一折就该是少年英雄登场,救美人于危难了。
“且慢!”
从用酒坛砸出全场噤声的效果,再到从二楼下到一楼,我愣是将五尺二的身高,迈出了二丈五的气势。
“什么人,胆敢阻拦本小爷的好事!”那瘦猴精似的男人指着我喝道,“知不知道我爹是谁?当朝左丞相的表舅子!”
很好,连台词都与那戏文中的恶霸分毫不差。
我轻蔑一笑:“呵呵,那你不妨猜猜我爹是谁。”
“猜你个鬼呦。来人,直接往死里揍!”
等等……怎么也不给个念完开场白的机会!
没等我掏出腰牌,对方的打手已经朝我袭来,随即我便感到腰间一紧,身子被人带起。
天旋地转中,四周的人倒下了一片。
我却盯着面前剑眉星目的俊脸,傻愣愣地出了神。
一瞬一息仿佛被拉得无限长,缠着他箍在我腰间的手,也缠出了种种情痴怨憎的线头。
我倚靠在男人坚实的臂弯里,将目光往下移了移,盯着他滚动的喉结,羞哒哒道:“怪道戏文里,英雄救美之后就该是以身相许了。”
邱黎:“公主何出此言?”
我眨了眨眼睛:“我对郎君‘王八看绿豆,天雷勾地火’了。”
邱黎:“……”
这便是我与邱黎和翠果的初遇,邱黎是救我的英雄,而翠果是我救的美人。
我那时年少,未经许多世故人情,喜欢都喜欢得坦荡露骨,日后宫中寂寞,每每回想起,总是想……拿块砖,拍死当时忸怩作态的自己。
【三】
邱黎是我见过天下第三好看的人。
第一是我王兄,紧随其后的自然是我,诚然这排行榜除了我之外,也没有旁人认可过。
传闻太祖爷开国立业,马上征战之时,麾下常跟随一得力猛将,姓邱,名廷,字贺敞,别号老虎将军。
这劳什子将军就是邱黎的祖爷爷的祖爷爷。
邱黎也是现任武安侯的嫡子,过去曾是燕凉城无数深闺女子的梦里人。
之所以加一个“曾”字,是因为十六岁时,这浑小子单枪匹马地揍了半个燕凉城的啃老纨绔们,也由此得罪了朝堂上的泰半权贵,之后便被武安侯拿捆麻绳绑了,丢进了自家的虎贲营中磨炼性情。
再之后,子随父业,他在塞北从了五年的军,五年音讯不闻,此番回到燕凉,却是因为奉旨,护卫西陵来使的安全。
宗祠中,我被罚跪思过。因着这一回丢脸都丢到了西陵国去了,父王下旨禁了我的足。
好在禁足于我,不过是家常便饭,很快我就忽略心里的那点委屈——虽然按王兄的话都是我自找的。
我如若无骨般地依在王兄身上,央着他多讲讲邱黎的家事和生平。他却取笑我道:“你怕不是红鸾心动,看上他了?”
我默不作声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的桂花糕,然而双颊烧起的红晕,还是出卖了自己懵懂的心思。
王兄点了点我的额头,道:“女孩子家还是矜持点好,否则男人不懂得珍惜。”
我敷衍地应下了,却半个字也没记到往心里去,之后就变着法子,往邱黎跟前凑。
邱黎奉旨,陪着西陵来使游玩夜市,我便扮成王兄身边的小黄门,追随出行;
邱黎习惯在傍晚之时,到城郊马场,骑马散心,我便扮成马厩里的侍童,替他牵绳饮水;
邱黎喜欢到云琅阁听曲儿,我便求着翠果教我如何吊嗓子,捻兰花指……直到我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终于将整个云琅阁上下嚎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翠果儿将我拉到一旁,恨铁不成钢道:“公主,你是南晋的长公主,要什么不是挥手即来的。”
我委委屈屈:“可我不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不然的话,早就求父皇下旨赐婚了。”
翠果道:“公主直接问就是了,旁敲侧击的,这块木头到何时才能看得明白呢?”
我细细一思索,也是。
邱黎回燕凉是因为西陵遣使来访,现今西陵节使过几日便要回返,此事过后,再见面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要等他这绝品铁树开花生窍,我估计孩子都该能下地跑路了。
想通之后,我便让翠果以新编的曲儿为名目,约了邱黎前来听赏。
准备坦诚的前一晚,我躺在床上来回辗转,激动得难以入眠。
等到次日一早,眼下的两轮黑眼圈,吓得刚进门王兄脚底一滑,幸而身后的小厮眼疾手快,才免去他与大地的亲热相撞。
我随便寻了个借口,偷溜到了云琅阁,翠果主动提出帮我梳妆,我欢喜地对着铜镜几番确认,才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隔壁雅间的门。
彼时屋内,邱黎挑着一双剑眉,上下打量了我好几眼,开口道:“姑娘是……此地新来的清倌?”
未等我出言解释,又听他自言自语道:“五年不见,此地老鸨是换了人么。怎地现在选人如此不挑。”
我两眼一黑,当场气厥了过去。
【四】
首次以女装的模样出现在邱黎面前,结果委实不尽人意,幸而我不是容易放弃的人,于是又缠磨了他两日,直到某日午后,西郊马场。
邱黎骑马,我便抱着包糖炒栗子,缀在他后头,将手中栗子壳,痴怨地弹到他后背上,每弹一个,便要碎碎念一声:“快回头!快回头!回头瞧瞧我啊!”
直到牺牲掉了最后一枚栗子,总算得等到了他调转马头。
那日,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第一句话就极伤我心:“天下之大,优秀儿郎众多。公主何必自降姿态,吊死在末将一棵树上,是末将配不上公主罢了。”
他说得委婉,可我却听出了嫌弃之意。
想我这辈子除了父王,就没有怕过谁,除了王兄,也不曾刻意讨好过谁。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甚至不用伸手去讨,自会有人恭敬地送到面前。
也因此,从小到大,都不知晓“求不得”三字,是为何物。
我气极,头脑一热,将手中包栗子的油纸团成团,蛮横地砸到他的脸上。
“姓邱的,你别不识好歹。本宫若铁了心地要嫁你,你能有拒绝的机会?”
邱黎反手将那油纸团拍在地上,连生气皱眉,都皱得那样英武好看,然而说出的话却叫我从头冷到脚。
“你们天家之人,从来都是这般蛮不讲理的吗?想杀便杀,想要什么就是抢也要抢来。这般说一不二、欺压旁人的性格,跟土匪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我是哭着跑回宫中的,眼泪鼻涕被风吹得糊了一脸,最后都蹭到了王兄的前襟上。
我抽噎着,理直气壮地问王兄:“他、他……凭什么……瞧不上我?”
我不是公主吗?这世上怎会有人瞧不上公主的呢?
王兄拍着我背后,长叹了一口气,只道:“官家翻覆深似海。”
“听、听不懂……说人话。”
“……”
我才知,即便贵为公主,也有身不由己,左右不了因缘际遇的时候;原来就是因为南晋国君之女的身份,才注定了我与邱黎这辈子都结不了良缘善果,只能互相嫌恶,彼此残害。
邱黎幼时曾结下过一门娃娃亲,女方家历代在朝中担任言官,虽不富裕,也不煊赫,但胜在书香门第,家世清贵。
她十二岁时,曾于他父亲的寿辰中,扬袖献舞,一曲艳惊四座,惹得无数纨绔趋之若鹜;
而他十六岁时,因坊间一句轻薄之言,就为自己的未婚妻热血上头,当街挑了半座燕凉权贵的风流窝。
这戏文倘若发展到邱黎弱冠迎亲,也堪称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偏生中间又冒出一个棒打鸳鸯的棒槌。
而那棒槌不是别人,正是南晋尊贵的王,我最为惧怕的父亲。
女方家因言获罪,满门遭诛,之后邱黎便进了虎贲营,远离了燕凉的温香软玉,奋不顾身地转投入塞北黄沙的怀中。
【五】
我的封号是为“乐安”,取为“乐于宴安”之意。
寓意虽美,然则到了父王这一代,南晋却已久病成疴,于文政一途,礼崩坏乐,结党营私之风盛行;于军武一途,中央兵权旁落,藩镇势力独大,以武安侯为首的塞北军,已渐渐有了脱离掌控之势。
勉强维持着体面还可以,却哪里还有真正的宴安可以享呢。
父王一早便忌惮武安侯拥兵自重,借岳家敲打也好,以护送西陵为借口,调邱黎回燕凉为质也罢,无一不透露着帝心叵测的心思。
“风起于青萍之末,天下恐怕要不太平一阵了。”
王兄如是说道。
我听完这一长串的解释,却只感到胸腔悲意上涌,一时分不清是为我,还是为邱黎。
王兄揉了揉我的头,替我拭去眼角的泪痕:“我知道很多事,我们阿凝不是看不懂,只是从小到大,你太过喜欢躲在哥哥身后了,盼着哥哥能替你挡住外间的风雨。但阿凝要知道,便是我,也终有护不了你的时候。如若那时,你还只是一株缘木而攀的青藤,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没错,关于父王不是一个好君主这件事,我一直很清楚。
我怕他,躲他,也知道如今朝政不稳,王兄每日奔走,刻苦治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力挽危局。
可我还是在面对邱黎时,妄想着回避情爱之外的九间朝殿,思量和算计。
在那之后,我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三日。
直到第四日午时,头顶都快种出蘑菇了,才被王兄一斧子劈开了殿门。
“高梓凝,你瞧瞧自己,可还有半分平日的骄傲和神采。”这是王兄头一回动了真脾气凶我。
他为了帮我排遣情伤,安排带我去景山清平寺前的桃花坳赏春。
他知晓我与翠果交好,便修了一份书信去云琅阁,拟邀她同行,以陪我解闷,不巧翠果那日葵水刚至,腹下作痛,没能随行。
临行前,王兄亲手将一只翠玉簪别在我的发髻上,用慈父似的口吻道:“我们家的公主终究是长大了,都知晓情事了。阿凝乖,快给王兄笑一个。”
我麻木地扭过头,实在提不起心情强颜欢笑。
一路游春赏景,王兄一直想着法儿地逗我笑,我却因为心事过重,始终没给过他好脸色。
倘若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早料到他是那般悲惨的结局,别说是一个笑,就是千个万个笑,一辈子的笑,也绝不会吝惜分毫。
【六】
我们马车,是在通往桃花坳的一处嶙峋荒路上遇袭的。
几十柄明晃晃的朴刀从四面迫近,随着身周护卫的接连倒下,我眼中的希望也一点点地冷却成灰。
有贼寇见我手无寸铁地躲在王兄身后,便寻隙偷袭。
那刀捅向我时,已经避之不及,我慌张得闭了眼,最终血溅了一脸,分明是温温热热的,彼时却烫得人撕心裂肺的疼。
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王兄坚实的后背,还有他腹下贯穿的冷刃。
“走啊!”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将我甩到了马背上。
我疯了似的喊着王兄、王兄,可马儿扬起四蹄,还是将他□□的身影,抹去在卷起的风尘里。
王兄是被乱刀砍死的。
那伙贼寇想挟持他,却不料他宁死也不肯受制于人。
后来,我替王兄清伤口,细细数了一遍。
一共十七刀,几乎全部,深可见骨。
王兄的尸首是被羽林卫秘密潜送回洗华殿的,父王佝偻着腰扶,摩挲着棺柩粗粝的表面,当场哭得仪态尽失。
他的旒冠摔到了地上,露出了满头醒目的华发,似乎一瞬间就苍老了十岁,又似乎他早就老了,只有我从不曾留意而已。
我心中五味杂陈,强忍着悲痛,想向前劝慰,却一掌掴在地上。
“滚——!”
“父……王……”
我捂着脸惊慌地对上父王泛红的眼神,从中,读出了许多晦涩的情绪,而最为袒露的,居然只有——憎恶。
突然间,我明白了,假如时光有回逆的可能,他宁愿着死掉的,其实是我。
然后乐安公主便果真“死”了。
我果然还是怕极了父王的。
再一次见到翠果,是在诏狱中,她青丝披散,浑身上下是用藤鞭抽出的伤痕,被锁了琵琶骨,半掉在空中,一动就痛得哭喊不停。
见到来人是我,便激动喊道:“公主公主,你救救翠果吧。”
“你认错了人。我妹妹死了。她身前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可你背叛了她,也害死了她。”
“我是冤枉的……不是我透露。”
我冷眼觑着翠果脸上的神情变换,想看穿那隐藏在皮囊背后的谎言与真相。
可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能看懂。
全城戒严,封锁消息的同时,羽林卫也抄了云琅阁上下,挨个严刑审问,最终却是一名新来的女侍耐不住拷打,招供出了武安侯之子邱黎,收买杀手伏击,意图谋反的实情。
消息一出,羽林卫即刻包抄了武安侯的官邸。
当晚的灵堂,我遣退了所有宫人,支撑不住地倚靠在王兄棺椁旁。
王兄,你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问道,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倒在冰凉大殿上,小心地压抑着声气,任由满心的悲伤决堤。
仿佛是哭干一辈子的眼泪,然而得到的答案,也不过是空寂的大堂里,明灭摇曳的烛火,以及春末夏初变调的凛风。
再过不久,景山的桃花坳,花期就该过了。我想。
我好像才从一场梦中辗转醒来。
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王兄,已经永远地沉睡在了身后的棺椁中。
此后这世上再不会有人,会对我说一句“阿凝乖,笑一个”。
次日凌晨,被围困一晚的邱府,终于有所异动,邱黎带着府中私兵,从正门攻了出来。
我骑马赶到现场时,双方正混战到了一块。
邱黎穿着黑甲,提着一柄染血的铜剑,俨然杀红了眼。他一剑便挑开了冲到面前的几名甲士,可前一拨刚倒下,下一拨又立刻如黄蜂般围涌而上。
数也数不完的围剿,前赴后继地索取着他的命。
我抽出佩剑,压低了嗓门怒喝:“都闪开,本宫要亲自手刃了这佞臣。”
邱黎三两下便地捉住了我,他将剑横在我的颈项间,靠着劫持我成功突破了重围,抵达了城门处。
上一次我们挨这么近,是他救我,而这一次,却是他想杀我。
最终,他将我推向面前的羽林卫,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我回到了宫中,意料之中地迎来了父王的震怒,他将案几上的酒樽砸在我的额上,毫不顾忌地大骂我废物。
血流直下,模糊了视线,我却顾不上去伸手拭去。
跪地稽首,深深一拜,安静地任他发泄完滔天的怒火,许久之后才开口道:“伏击我们的贼寇,果真是邱黎做的手脚吗?”
“放肆,你在质问孤吗!”
【七】
我父王国君之位的来历,实际颇为坎坷。
他上头原本还有三个哥哥,文韬武略,各有所长,因此无论立长还是择优,实则都轮不到他身上。
王祖父在世时,父王的兄弟三人为了国君之位,斗得水火难容。结果梁王将其余两个弟兄都挤了下去,可惜也惹得了王祖父的不喜。
临到最后,反倒叫我父王捡了个天大便宜。
然而梁王心有不甘,在父王登基后不久,便意图取而代之,趁着父王南巡,途中派杀手行刺。幸而父王被一渔女,也就是我的母妃所救,之后梁王伏诛,却仍有余孽流散于民间。
而这一次,从埋伏我们的死士们的身上,也搜到了梁王党的制牌和信函。
“为何改口?太子殿下说笑了……这话您不该问我,而是要问问您的好父皇才是!哈哈哈……”
那名被买通的侍女肆意大笑道,她浑身血肉模糊,乱蓬蓬的头发之后,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瞪向我。
父王明知此事是梁王党所为,却不忘顺水推舟,借机发作了武安侯,收拢兵权,一石二鸟之计,甚至连自己亲子的死都被利用上了。
元丰十一年三月底,发生了许多大事。
南晋死寂已久的政局,波折陡生,然而谁又能料想,犯上作乱的,此后荡平浊世;大权在握的,最后身死国灭而不得善终呢。
父王起初瞒下王兄的死讯,打算以我取而代之,稳住朝中多变的局势。事后,为了圆全这个谎话,他将与此事有瓜葛的人等,相继屠戮殆尽,旧日宫人也被遣散出宫。
我带着将鸩酒,再度下到诏狱时,翠果正用五指,梳理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似是已预见了死期,反倒不慌不忙了起来。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托殿下鸿福,”她透过铜镜,望向我,”自您上回来过之后,妾的待遇都好上许多。”
“事情已经查清楚了,的确不是你走漏的消息”
“可妾还是难逃一死,对吗?”她讥诮道。
“父王已下旨,整座云琅阁均以同谋论处。”
狱卒开了锁,我斟了一杯酒,递在了她面前:“翠果,你信命吗?”
她轻勾薄唇:“不信,妾从前也曾是大户人家的正经女儿,结过一门艳煞旁人的亲事,昔日有路过的道人替妾卜过一挂,他说我命中带贵,是个有大福之人。可后来家道中落,还不是被卖进了教坊司,做了最下等卖弄风情的妓子……劳殿下亲自动手了。”
她接过鸩酒,决绝饮下。
醴酒顺着玉颈滑落,过堂的风吹开了她额前刘海,露出了一张明艳的脸,像是暴雨后的一地残红,美得惊心又残忍。
早年我也不信命,不过后来我信了。
很多事,不过“报应”二字。
【八】
翠果是在三日后醒来的。
她迷瞪地睁开眼,一时还弄不清楚处境:“这是地府吗?怎跟凡间也差不离呢?”
我道:“从今日起,世上已无翠果,你只是太子身边的一名新晋侍女,名唤小翠。”
邱黎脱逃后,父王虽下令封锁通往塞北的消息,却还是没能防住武安侯留在王宫的眼线。
不到月余,武安侯便已听闻嫡子遇害的事情,连发多道檄文,斥责父王忠奸不辨,听信妄语,残害肱骨。甚至文中还提及了梁王,污蔑父王的国君之位,来历不正,最后更以“清君侧,正国统”为名,干脆举部下彻底反了南晋王室。
朝堂上,千里外赶回递信的斥候,正念到“贱婢之子,德不配位”时,父王突然怒不可遏地从龙椅上弹起。
“一、一派胡……噗……”
怒极攻心,一口心头血,染红了面前书案。
“父王!”
武安侯于塞北经营多年,积威日久,号令一出即是一呼百应,我父王与他斗了许多年,却是自己率先倒下了。
从亲子离世到塞北叛乱,打击接踵而至,饶是正值壮年,仍旧无可奈何地病倒了。
寝殿中,我将巾帕从铜盆中捞起,绞干了敷在他发烫的额上。
曾几何时,我也像很多人一样,惧怕过这个高高在上的威严国君,可如今他病恹恹入睡时的样子,却让我产生了一种“不过是个寻常人”的荒唐错觉。
与父王高烧不退的病情对应的,是塞北陷入胶着的战局。
因着主心骨倒下的原因,朝廷政务也无人打理,丞相便找上了我。
雪片似的奏章,源源不绝地从各地递来,积攒了几日,此刻一股脑儿地都堆到了尚书房。
我信手翻开了一折,望着蚂蚁行军般字迹,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王兄在世的时候,我只想当个闲散的公主,哪里学过什么经国治世的本事,最多是幼时,因着性情顽劣,王兄恐怕我日后长歪,所以每每于太傅跟前治学,都要拘着我听几堂课。
可如今,朝堂上能拿主意的都倒了下去,竟也只剩下自己硬着头皮顶上。
我点过几名御史大夫,令他们将事务分出个轻重缓急,将不甚紧要的分发下去先行拟定,稍后再呈上批注。
不肖半盏茶,堆积如山的函帖只余下七八摞,而其中大部分是关于塞北的军情奏呈。
是夜,我捏了捏发酸的肩颈和被磨出水泡的食指,准备提笔再战,却在看到“邱黎”二字时,生生顿住了。
“反贼之子邱黎,已于日前同乱军聚首,随即领匪西行,恐有异动。”
狼毫尖攒聚的墨,滴落在细密的宣纸上,洇染了一片浓黑。
我拼命地想稳住自己颤抖的手,以至于“咔”地一下,笔杆却于掌中应声而折,断笔刺入手心,血流汩汩如诉。
世事也是如此,你越想要抓住的东西,往往是越抓不住的,不仅抓不住,更有甚者,反容易因这执念,而伤了自己。
【九】
元丰十一年七月底,以霖水天堑为界以北,战局因西陵的突然发难,变得大为不利起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负责镇守北疆的武安侯,竟也会与昔日的敌人勾结起来,对着过去所效忠的南晋操戈相向。
除此之外,病了整月有余的父王,也终于在某天夜里醒了过来,虽然只是个回光返照。
他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胸腔像个破鼓风机似的,发出“呼呼”的喘气声,抬起了枯瘦的手,哆嗦着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当他还在忧心叛军的事情,忙宽慰道:“父王且安心养病,只要儿臣尚活在世上一日,必会守住南晋的江山一日,不让邱家父子的野心得逞。”
话虽如此说,但我心里明白,眼下叛军势如破竹,又有西陵在背后支持,仅凭着朝中那些只会嘴上卖弄的文臣们和剩下的老弱残兵,这场仗多半是虚得很。
我撑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希望能增强点话中的信服力,父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濡湿了双眼,含混地咕哝了一句。
“父王……你想说什么?”
我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想听清他弥留之际的遗训,却只听他道:
“孤……孤也是没得选……局促一室……欲……欲出、不得啊……”
三万下丧钟,从远处景山上的清平寺里迭荡传开,昭示着一国之主的陨落,也好似在昭示着一代王朝的轰然崩毁。
才送走兄长,立即又永别生父。
父王出殡后的当晚,我支开侍卫,独自登上了皇城的钟鼓楼,亦是整座燕凉城的最高处。
我醉醺醺地倚在了女墙上,透过夜晚的寒月,仿佛看到了远处的荒凉山河和兵马裹尸的图景。
明知是一场结果注定的战争,还有继续的必要吗?我心里质问着自己。
“承其恩者,必担其责……做公主也要有做公主的省悟……”
哪怕世上只剩了一位愿为南晋舍身的子民,只要我身上还留着王室的血,就不能做第一个投降的叛徒。
阴差阳错的,我被架到了这个高位上,看似生杀予夺,却又好似被困入了一个局里,身上坠着家国的千斤重负,此后无论去往哪里,都将为其所累,不得自由。
两坛酒下肚,头脑昏沉,我心中憋闷,痛骂起邱家父子的混账来,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喊着王兄,直到在闹出更大动静前,被小翠捡了回去。
我做了好长的一个美梦。
在梦里,王兄还好好地活在世上,而我与邱黎成了亲,翠果帮我梳的新娘妆。
十里红妆,喧天锣鼓,迎亲的队伍盛大且豪阔。我扶着王兄的胳膊,欢喜地走下了花轿,隔着红盖头,瞧见邱黎朝自己递出了手。
这场梦是被门外的脚步声惊醒的,来者是一名斥候,带了一份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叛贼首领邱黎,趁着国主新丧之际,连夜领兵偷袭,从西北境大举进犯。
【十】
这场卫国之战持续了三年多的光景,到底是南晋失去民心在前,也率先山穷水尽。
叛军兵临城下的那日,我坚持着要上完最后一次早朝,却在看到空荡荡大殿的时候,出神良久。
人心背离,势不可挡。
“陛下,到了下朝的时间了。”翠果出言提醒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初没有心软放了他……”
“陛下……”翠果打断道,“如今的局势,救或不救,都会是同样结果。”
从哪里就开始错了呢。
“局促一室,不得而出”,或许我父王年轻时,也不曾想过自己会被架在这个高位,从此手足相残,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对身边之人也无法再给予信任,最终导致疑心过重,妄杀无辜。
事已至此,国家积久弊生,早有先兆,纵然有心挽救,却已无力回天了。
我苦笑道:“ 翠果,你也赶紧逃吧?”
“奴婢想陪您到最后。”
“……能帮我最后梳妆一次吗?”
“诺。”
螺黛横扫秀眉,胭脂匀涂花靥,朱红绣金的云缎裙逶迤曳地……转眼间,一个娇俏的姑娘家已经出现在镜中。
翠果的手,果然是极巧。
我捧着国玺和禅位诏书,默然立于狼藉的殿内,细听着窗外兵戈交击的声音,直到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那个裹着风尘的男人,朝自己一步步迫近。
迟疑了一会儿,我听见邱黎道:“公主?”
我举起手中的承盘:“邱将军,接过这个,还请你放过燕凉的百……。”
“小心有诈!”翠果从旁蹿出,突然高声喝道。
电光火石间,手上的承盘已被剑挑飞,随即一掌挥来,五脏六腑顷刻都被震碎了在肚中。
视线模糊之前,我却看到邱黎眼梢带喜地奔向了一旁的翠果。
“华儿——!”
妾从前也曾是大户人家的正经女儿,结过一门艳煞旁人的亲事……可后来家道中落,还不是被卖进了教坊司。
“邱哥!”
她十二岁时,曾于他父亲的寿辰中,扬袖献舞,一曲艳惊四座;他十六岁时,因坊间一句对轻薄之言,为了自己的未婚妻,当街挑了半座燕凉权贵的风流窝。
“华儿,你没受伤吧……”
天承运,帝诏曰,御史大夫李文寅,再三出言冒犯君上,藐视王庭,所犯乃大不敬之罪,然念其两朝辛劳,死罪可免,特赐予其子辈门生,男为奴女为娼,流放北疆,永世不恕……
“终于……今日终于是我李家大仇得报的时候了。”
……
我从前喜读戏文,经常会为男女主的坎坷情路而哭得一把鼻涕眼泪,其中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蠢笨至极又喜欢尽出洋相的恶毒女二。
却原来,自己也不过是那丑角之一,既做不了英雄,也做不了美人。
秀鞋驻足于眼前,翠果贴着我的耳根,小声道:“告诉殿下一个连邱黎都不曾知道秘密。当初泄露你们行踪的侍女,本就是我的人,挑拨武安侯与你父亲也是我的一手主意。武安侯因顾念虚名,迟迟不肯出兵造反,于是我便背后推了他一把。那日邱黎会出现在云琅阁不是偶然,而是因为……他本就是来寻我回去的。可笑殿下被我玩弄于股掌间,却还愚蠢地顾念姐妹之情,于最后关头留了我性命。”
有泪水滚落,滴到我的眼皮上。
“你……哭……为何?”
“殿下开玩笑了,该哭的应当是您才对。被所信任之人背后捅刀,被所倾慕之人当面手刃,感受如何?”
“我……”
“你们南晋王室的人,如今可不都不得好死了吗。”
“王……兄……”
“后悔吗?恨我吗?下辈子再遇见,可千万记得……躲……远……”
她再说了什么,却是听不到了。
临终之际,我突然记起,过几日就该是景山桃花盛开的时候,又到燕凉一年的踏青时节,而今年,我终于能同王兄一起去看了。
这一回,我说什么都要含笑入地,给他赔罪。
【终】
歇斯底里的吼声突然于殿中炸响:“不准笑,不准笑!你们合该像我父亲当日那样,含恨受辱而死!”
“华儿罢了,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