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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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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风雨凄凄,善来点了一盏灯,独坐窗下。
面前是纸笔,寥寥写了几个字,善来再读一遍,闭上了眼睛。
想不到最后竟是告别也不能有。
第二日风雨大作,善来收拾好,举着伞先去了刘悯书房。文棋见了她问:“下这么大雨,姐姐怎么这会儿来呢?”善来收了伞递给他,道:“今个儿有兴致,想描两笔画,结果找不到纸,先到这儿取些。”
善来进了书房,直往书桌去,怀里掏出已捂得温热的信封,将封皮上的字又看了一遍,随即将其与宝钞一同压在镇纸下头。镇纸沉甸甸的,离手的时候,她有一种解脱的快感,事到如今,一切终于结束了。
善来拿着伞走进雨里,望着她背影,文棋心里头疑惑:“不是讲拿纸,怎么两手空空就走了?”
善来照旧提了书箱出了刘府,到车站换了行头,几转至车马行,善来化名李觅雇了一辆车。车户名叫张旺,四五十岁,紫色面皮,寡言少语,一副忠厚相,赶一辆骡车。
城门口检验了路引,又应付了城门吏几句话,善来顺顺当当出了城。
春雨淅沥,张旺沉默赶着车,善来坐着翻看一本路程图引,计划着该怎么回萍城。她上一次走远路还是从萍城到京城,出萍城是坐船,水上行了一个月,又改坐车,颠簸了又大概半个月才到了京城,正赶上那年第一场雪。那时是怎样心绪,善来已差不多忘了,此时如何却是清清楚楚,于是忍不住自嘲。
“从头到尾也没什么人逼你,你顺着自己的心做的选择,如今事已做绝了,你还有什么好后悔?”
只是道理虽讲得通,心却难以把控,努力平静许久,仍是心烦意乱,善来索性闭了眼,万事不管了。
晚上到了客店,善来要了四样子菜两碗饭,给张旺筛了一壶酒,两人坐一张桌子上。酒先来,张旺木讷道了一声谢,善来只笑了下,倒没有说话。菜和饭上来,善来看着碗碟边久积的油垢,起先有些无措,不多时便也释然,拿起了筷子夹起一节油乎乎的芹菜,嚼了几十下才咽进肚子里。张旺看她吃了才动了筷子,不过也只拣脸前一盘子水煮似的青菜。
善来皱着眉感慨由奢入简难,又想自己当初在家也是过苦日子的,寻常时这几碟子菜都难有,做了几年奴婢倒忘了本,一时对自己有些厌弃,更没有了吃饭的兴致,于是放下筷子,将碟子都推给张旺,道:“张阿叔,你多吃些。”又道:“阿叔,把你刚倒进葫芦里的酒再倒回壶里吧,我另叫他们把葫芦给你打满就是,好叫你路上喝。”说完就往酒保处去,又说要两间房。回来后跟张旺说了,张旺道:“少爷,你娇生惯养,不知道远行的苦,银钱得俭省些用,你自住房,我在柴房过夜就好,”善来道:“阿叔,还不差这几个钱,又不要好房间,不过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咱们两个挨着住,也便宜。”又道:“阿叔,你再考虑一下,咱两个搭伴,往后称父子,你送我回了乡,钱我肯定不亏你,你要是愿意,就在我家那块置业,后半辈子也安稳了,我还能照应你。”
善来雇车时都打听了清楚,这老汉是个鳏夫,年轻时死了儿子,到老又死了老婆,无家无口,只守着一辆骡车过活。善来讲这话是真心,价码也足以打动人,只故土难离,一个人又怎么会因为旁人两句话轻易改心,是以善来并不急迫,留下话叫张旺慢慢考虑,自己叫了伙计领她到房里。
床铺潮湿,善来打算先在椅子上坐会儿,想着熬后半夜兴许能忍受周遭恶劣的一切。椅子临窗摆着,外头风雨未止,窗下寒意沁人,听着冷雨敲窗,善来忽然想起刘悯来。
此刻他必然已经回了家中,见到了她留的字。是善来自己要离开的,她并不后悔,只是还是会想也许他下一刻就出现在眼前,告诉她他愿意抛下一切带她走,从此只有她没有别人。
第二日清晨善来在圈椅上醒来,知道了自己原是妄想,于是笑了笑,不想了。
洗漱完收拾齐整,善来提着书箱出了屋子,到大堂结清了食宿,又托伙计去寻张旺。
不多时,伙计领着张旺来,他早醒了,起来便去看他的车,又把骡子喂了。恰好饭食上来,两人用了,因昨夜未食,今晨用的便多些,共四个包子并一碗菜粥,不知是否是饿坏了,善来竟觉得这早饭别有风味。
吃了饭两人继续赶路,善来不坐车里头,而是和张旺两个坐一排,手里仍拿着图引,也不和张旺说话,只自言自语。
“澹州,贺山,开州,碧城……”
张旺忽然道:“我原是贺山人,家就住在平安渡口,小时候我在河里采过菱角。”善来闻弦歌而知雅意,想他大抵是对她的提议动了心,于是笑道:“阿叔,我正是要去平安渡,从那里乘船,过整个菱湖,就到家门口了。”见张旺不接话,善来又道:“阿叔,我知道你是天底下第一等忠厚老实的,咱们遇见是缘分,我也是家里没人,外头游历久了,这两年起了思乡之情,觉着总漂泊着也不是办法,便想回家立业,只要咱们两个平安到了雎兹,我办学堂,你给我守门,算咱们两个的事,到时候我给你养老送终。”大多没子女的老人,很难抵挡得了养老送终四个字的魔力,善来见他紫红色的脸稍动了动,虽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但善来已知不必赘言。
两人寻常父子相称,遇盘查则称主仆,一路上虽多有麻烦,但好在平安无险,陆上行了二十多天后到达了平安渡。
因平安渡是张旺旧乡,善来便提议在此地多盘旋几日。连着数日,张旺回旧住处寻亲访友,善来则泛舟湖上,倒也描了几笔湖光水色。
这一日下起雨,天湿路滑,张旺没有再外出,而是同善来一道去了湖边一家客店,两人要了饭食,坐在棚子里看雨。
善来看着一枝湿漉漉的蔷薇花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她惊醒,四下里看,却找不到一张熟悉得脸庞。善来心里闷闷的,这已经不知道是二十多天来地多少次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和旁边的张旺说起话来,问他这几日寻亲的成果。张旺连喝了三杯酒,却不说话,善来见状便不再开口,仍望着雨中的花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旺忽然出了声,说了善来自认识他以来最多的话。
“我出去了二十年,再回来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找不着了,只有石桥底下那间铺子还在,我过去问,结果也不是曾经认识的人,我顺着他指的路又找过去,终于见着了故人。我记得他年纪比我小,却看着比我还老,眼睛也差不多瞎了,认不出我,我告诉他我是谁,他也不记得了,我说了好几桩过去的事,才把我记起来,然后就拉住我的手哭,他儿子说他眼睛不好叫他不要哭,他问我这么多年怎么样,我说不出口,他便说起他自己怎么样,又说我们都认识的那些人怎么样。我自己如今已经是这样境地,却还是听不得他那些话,匆匆告了别。我以后也不去找了,不知道还好些。”
善来听了沉默,然后叹息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些人说不见就真不见了,要是有幸再见,谁知道又是什么样子呢?”
晚些暮色将歇时候,善来和张旺两人都还沉浸在悲伤里出不来,倒是雨停了,湖面起了轻雾,遥远处亮起渔火,湖面上不知哪里驶来一艘画舫,璀璨灯火照亮了大片湖面,周边零落着数艘小船,也是流光溢彩。
善来提议两人也雇条船,到深处去听一听热闹。张旺起先不肯,被善来强拉了去。
善来雇的这船破旧,与其他船只相比透着些古朴,船主人是对父女,父亲撑船,女儿抱着把琵琶。夜里天寒,那女孩却穿的轻薄,不时瑟缩一下,善来想她或许很冷,但她见了善来,又忙堆笑,她高高的颧骨上擦了厚粉,苍黄的灯光照着,非但不美,反而可怖了起来。
女孩子问要听什么曲子,举手投足间十分大胆,善来明白了她的身份,心里没有鄙夷,多的是哀叹,如果当年没有刘府,自己现今会是在哪儿?在做什么?又忽然想到怜思,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女孩子见善来不说话,便拣自己擅长的唱了一套,善来听不进耳朵里,只听见浪声桨声。
不知过去多久,明月照亮了水雾,淡牛乳一样的颜色,远处画舫上歌声歇了,天地静谧。
忽然一阵杀猪似的嚎叫,原先只是一处,不多时便连成了片,善来仓皇出舱查看,见各船都醒了,水面上燃起一朵巨大火球,空气里有若有似无的焦糊味,竟是那画舫烧了起来,还牵连了周边小船,水上一时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