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自由引导人民 ...
-
午夜零点零二分。
四个人的寝室很安静。她在桌前猛然惊醒,脸从桌面上抬起,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至头顶。
“晚上好。”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容姿艳丽的青年,用十八世纪的优雅躬身行礼,“初次见面,在下德拉克洛瓦。”
“啊?”她怔怔地打量着他微卷的金发和宝蓝色的眼睛,随即反应过来:“哦,太好了,我终于梦见了一个帅哥。呐,我叫玛丽安娜。虽然不是真名,但我的真名会让你头晕目眩喘不上气,所以就算了吧。”
德拉克洛瓦嘴角浮起忧郁的笑容,美得不太真实:“您愿意跟我来吗?我需要您。”
说完,他把她从四楼窗口推了出去!
“该死!我有恐高症啊!”玛丽安娜一边下坠一边怒吼。
“不用担心。”德拉克洛瓦开始默念主祷文,念到最后变成了裴多菲的诗句。
“你是个吟游诗人吗?”玛丽安娜问。
“不!我是艺术家!”德拉克洛瓦从口袋里掏出一版排笔,在空中比比画画,然后也从四楼跳了下去。
“艺术家有摔不死的金刚不坏之身?”未等这句话说完,两人已由自由落体转为抛物线。不,不是抛物线,是笔直在空中向前飞!
他们身下是一道明亮的光,带着他们急速穿越夜色。
“这是光载列车,我刚刚是把它拦了下来。”德拉克洛瓦解释,“它是世间最快的列车,用光速前进,穿越时间和空间。唐玄宗曾误搭此车去月宫参观了霓裳羽衣舞。”
“怪不得它闻上去有股陈腐的味道。”玛丽安娜讽刺地说。她还记恨着刚才受到的惊吓,“你想把我带去哪儿?”
“世界的……那一边。”
“哐!”光载列车突然消失了,他们同时跌上一排硬邦邦的木椅,四周重新陷入了黑暗。
“呜……好痛,我的尾巴要摔断啦!”玛丽安娜抱怨,“又出了什么事?我会根据你的回答判断要揍你还是要狠狠揍你。”
“我们到车站了。光载列车唯一的缺憾:只能延直线行走,永远摆脱不了物理规则!我们要换乘另一部车。你有多余的力气就去试试打破规则啊。”德拉克洛瓦的声音非常冷静,他知道女人和小孩耍起脾气时阻止是没有意义的。
“好吧好吧。那我总能知道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是什么鬼地方吧?”
“廊坊。廊坊车站。”
一丛丛火光由远及近,映亮了一段段锈迹斑斑的铁轨。枕木凌乱,每一截都曾为老鼠不被它的牙撑住嘴作出过贡献。一段孤零零的火车皮被人遗忘在一边,一对恋人曾被它带往远方。
“他们来了。”德拉克洛瓦安静地说,火光映得他雪白的戎装上的金色流苏闪闪发光。
突然枪声响起,车站四周似乎一下子被人群包围,嘈杂的激斗声充斥在耳畔。
“拿火把和大刀的是‘蚂蚁军’,他们遍布世界,勤奋工作,没有权益和自由。那边拿枪的是‘发套团’,热衷维护陈规陋习,自以为是戴白卷毛假发套的法官,全是查理十世的手下!”德拉克洛瓦站起身挡在玛丽安娜前面,“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胡扯什么!这明明是八国联军和义和团!我们还是快逃吧!”玛丽安娜推桑着他,感觉像在推已经上锁的教室门,而她刚好把书包忘在了里面。
“我们必须在这里搭下一班车。”他固执地不为所动,“蚂蚁军会掩护我们,他们两方都想得到你,发套团会将你千刀万剐,而蚂蚁军会把你奉若神明!”
于是一柄刀贴着他的脸飞过去彻底反驳了他的狡辩。
“谁叫你长了一张洋鬼子的脸!”玛丽安娜朝他膝窝踹了一脚,他立刻倒下了。她身手一向敏捷矫健,班上任何男生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我从硝烟四起的世界彼端远道而来,您就该遵守待客之道!”德拉克洛瓦委屈的说。他狼狈地趴在肮脏的地上,优雅风度和洁白外套一同沾满了黑灰。
“我讨厌遵守任何法则!”她高高在上地喊。
他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抹真正的笑容,在离地面10cm处,阴暗逼仄的角落,召唤来了温柔的光。
他们重新启程,翱翔于无边无垠的夜空。清朗的月光把一切爱与忧愁揽于毣下,溢出丝绸般清新的香气。
玛丽安娜想身边这个美丽的青年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如此神秘而直白,如此固执而温顺……他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而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她该相信哪个?
前方的夜空浮现了巨大的阴影,一群巨蛾扑打着笨重的翅膀迎面扑来,那响声足以媲美战斗机!蛾翼反射着粼粼月光,天空交错在光与影的融会处,迷幻有如梦境。
为首的巨蛾上站立着银发的少年,白皙的肌肤几近透明,惹人怜爱的柔软双颊和红褐色的眼眸还带有孩童的稚气。他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却能用微笑迷惑众生。
“查理十世!居然这么快就找上门了!”德拉克洛瓦沮丧地说。
“唔唔,又来一个美少年,今天我艳福不浅。”玛丽安娜愉快地说。
“别天真了!他会把你捉去,然后像垃圾一样处理掉!”德拉克洛瓦警告她。
查理十世已经发现了他们,巨蛾阻挡了光载列车的去路。他像找到了玩具的孩子般兴奋又残忍的笑着,银铃般的笑声催动巨蛾洒落带腐蚀性的磷粉,铺天盖地。
“快逃!”这回是德拉克洛瓦拉着玛丽安娜跳下光载列车,钻进了附近一家店里。
这是一家舞厅,斑斓迷离的灯光宛如异世界,节奏激昂鼓点凌乱阵阵冲击着耳膜的摇滚让脑浆也在震颤。
“我不行了……”玛丽安娜捂着耳朵被塞进一个座椅,感觉胃在抽搐。
“小姐是新来的吧?”附近一个脸上打满洞仿佛被机枪扫射过的家伙凑过来搭讪。
玛丽安娜定睛一看,不禁尖叫一声:“你的腿呢?”
“机枪脸”居然腰以下什么也没有!
“别紧张,在那里。”“机枪脸”无所谓地指指舞池。
玛丽安娜把视线转向那里,呆滞了。
舞池里,无数条腿跟着音乐起劲地蹦跶着,像一只只欢快的兔子,疯狂地摇晃旋转……而外场的桌边,只剩上半身的人们忘情纵酒,聊天歌唱,谈情说爱……
“你怎么了?”德拉克洛瓦端着两杯啤酒回来了。
“你还问怎么了?你把我带到什么鬼地方了啦?!”
“这里是我们的领地啊,大家自由自在,没什么更好了。说不定你还能遇到大名鼎鼎的塞林格哦。”德拉克洛瓦塞给她一杯啤酒,“喝了吧。”
“我对麦田稻草人完全没兴趣!这里根本全是‘垮掉的一代’!太可怕了,我要走了。”玛丽安娜重重地把酒杯顿在桌上,刚站起身就被德拉克洛瓦挡住了去路。
“你没有别处可以去了。何必害怕呢,这里有什么不好?”德拉克洛瓦抓住自己的左臂,轻而易举地卸下,递到她眼前,“你也可以办到哦。”
玛丽安娜从没见过此时他那残酷的笑意,那宝蓝色的眼睛聚集了所有夜的寒意,如此妖异,艳丽地仿佛要把人吞噬。
她撞翻了桌子,如无头苍蝇般冲进舞池,踏倒了一堆下肢,使舞池里横七竖八好像挖掘了一半的万人坑。
查理十世纯白的幻影出现在她面前:“这就是他们所向往的自由。这些微卑的蚂蚁,不配拥有如此美好的你。跟我来吧,我送你回家。”他甜言蜜语,蛊惑人心,苏秦、张仪也不能与之媲美。
“等一等!”德拉克洛瓦突然从厨房冲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食谱,“不要相信他!这一切都是查理十世创造的幻觉,外面那个人并不是我!”
这个抱着食谱,穿着堆满灰尘的白制服的人,的确拥有纯净的眼睛,蓝宝石也不能暗淡了它的光。他用食谱拍向查理十世的幻影,幻影吹了声口哨,不甘心地消失了。同时,听到口哨声的舞厅的所有人,排成队列向他们袭来!
“七月革命开始了!”德拉克洛瓦把食谱丢给呆愣着的玛丽安娜,开始动手画出一只只蛋筒。
“什么‘七月革命’?现在明明是十二月!”玛丽安娜拍打着靠近的一群行尸走肉,食谱里飘出厚厚的陈年老灰,迷了它们的眼。德拉克洛瓦画的蛋筒变成了实物,他把它们递给她。
“这是什么?用来补充体力?你是神笔马良吗?”玛丽安娜吐糟。
“用它砸它们!”德拉克洛瓦简明扼要地说。
此时已别无他法,玛丽安娜用投垒球的架势抛出一只只蛋筒,它们半途化成了火炬,一切物体,连魂魄也烧得灰飞烟灭!舞厅在灼烧中扭曲变形,轰然崩塌!火光将天空映出血色的霞光,仿佛来到了诸神的黄昏。
德拉克洛瓦把玛丽安娜从废墟中拖出来,后者一身破破烂烂,头发都烧焦了。劫后余生的两人,总会产生某种火花。
“玛丽安娜,”德拉克洛瓦深情款款地牵着她被熏黑的手,呼唤她的名字:“我会永远铭记您奋勇的英姿,让全世界为您而震撼!”
“少肉麻了你!”玛丽安娜抽回手,做出淑女该有的矜持。这是全世界情侣通用的游戏。
“秩序!秩序!”上空的查理十世愤怒了,他自命秩序的维护者,以排除异类为己任。巨蛾的身体开始收缩,跌落地面,退化成巨型的蚕,一同口吐白丝,瞬间织成了包裹万物的茧,把他们封闭在了里面!
四周变成了纯白的世界,比南极的雪景更空洞虚无。德拉克洛瓦拉着她向前奔跑,想找到这虚无的出口。
“在囚笼中奔逃,你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艺术气息的事吗?”玛丽安娜气喘吁吁地质问。
“如果不跑,走投无路的绝望会把我们吞噬。”德拉克洛瓦回答,带着某种清醒的悲观。
于是两人坐下休息。德拉克洛瓦掏出画笔为她画肖像。他的笔仿佛附着生命,灵巧如编织鸟的喙。他沉浸在创作中,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一幅伟大的作品诞生了:《自由引导人民》!
它太热烈,太激情,它饱含活力。这用血与泪谱写的篇章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冲破蚕茧,冲向遥远的遥远的天空。
查理十世捂着耳朵大哭:“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不公平!”他摇摇晃晃地从巨蛾上摔了下来,“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蚕茧开始收缩,它被搭载上光载列车,向着外太空奔驰而去!
德拉克洛瓦拼命撕扯着刚刚被画幅的呐喊冲出的小口,玛丽安娜不禁热泪盈眶:“你何必做这无用功,我们一起死了算了。”
“别这么说!你忘了是什么让我们聚到一起吗?”
这两个有着截然不同人生的人,巨大不安分的力量让他们守在一起。
玛丽安娜冲上前帮他撕开蚕茧,终于撕开了可以通过一人的小洞。
“没时间了,你快走吧,搭上另一列光载列车,你会到达最后的终点。”德拉克洛瓦凄然地笑,猛地把她推了出去。
“告诉我!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爱情?”玛丽安娜向他伸出手,却再也抓不住。
“……不,是为了你——我的女神。”
蚕茧直冲天宇,穿破大气层,太阳系为之告别。他被银河抛弃,沦为弃儿,陷入永恒的沉睡。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再也无法醒来。地面的一片废墟上,只留下那幅不朽名画:自由引导人民。
玛丽安娜孤身一人坐在飞往世界彼岸的光载列车上,泪水在她身后飞溅。如此崇高的冒险为何要以悲剧结束?这一夜是战斗,是牺牲,少女从六朝古都迢迢到来,难道仅仅为了见证一场无果的恋情?总该有什么更值得去回味,去纪念!
渐次到来的晨曦在她面前冉冉铺开……不,这不是晨曦,是凄艳的晚霞!她已越过了国际日期分界线,重新回到了这一夜的开始!她的脚下,是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夜与昼的界限正渐渐模糊。她被这巨大的时差压得几近窒息。然后她忽然明白了。
世界的彼岸,从东经120穿越地心,她的目的地是自由的国度:美国。
她已经看见,正如德拉克洛瓦所说,她怀抱食谱,手举蛋筒的高大塑像,正昂然矗立在纽约的东海岸,它的英姿,让世界为之震撼!
光载列车到达了目的地,随着残阳远去了。玛丽安娜无限疲惫又欣慰地趴在巨大蛋筒的顶端睡着了,庄严的自由女神在灿烂的霞光中温柔地对她道着晚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