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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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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长达一年的纽伦堡审判比战争更疲惫,终于到达了尾声。其实从红军攻击柏林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救赎,没有救赎。
他看着他,他显得很平静。大耳机扣住了他的耳际,——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带那个东西。他靠在椅背上,身体在西装的包裹下单薄的可怕,身后的卫兵与其说是在监视更像在保护。比起其他吵吵嚷嚷的20个人,他的确过于平静了。然而施基里茨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他摸出烟盒,看了一眼,愣住,把烟盒握在了手里。
这时他回头看了他一眼,穿过卫兵的间隙。两双眼神不期而遇。他认为自己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他的灵魂,脆弱温柔坚强的伤痕累累。仿佛某个疯狂的预言,他们似乎只在这个时间有了灵魂上的交流。平静而疯狂的彼此的内核,居然在这种最奇怪的状态下表露,如同熄灭了空袭的柏林一样平静的突兀。
是对方先移开了目光。他低下头,凝视那金光闪闪的美国字,camel,仿佛一个巨大的讽刺。这让他回想起他唇间的尼古丁味道,他指尖的寒气,他大衣的温度,他头发的光,他喝威士忌时候的样子,和他肝痛时注射的麻药。
一切对施基里茨都很熟悉,但是对尤斯塔斯却是陌生一片。有感觉从中裂开,当他是施基里茨时,做梦都想做回尤斯塔斯,但当这一天终于到了时,一切都变得异常不明晰。
时间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们谁都逃不开。仿佛梦魇。
他抽出一根烟,点燃,想了想,又掐灭了。
过了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象着他平静无波的死亡。随着纽伦堡审判的结束,他们不堪重荷的心脏终于可以休息了。
那么,他会在天堂还是地狱等你。
还有什么比做一个间谍更累?
他们看到了太多的真相,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世界的疯狂。他们的心知肚明,维持着某种巧妙地制衡,让彼此无法在走近一步,也无法逃离。
有什么东西淹没了他,轻轻的摇晃。他知道那是什么,绝望,就是绝望,已经跟随他从他们相识,从海德里希突然的死亡,从他说出“您是莫斯科派来的人”,从他对他微笑,说“您认为我不了解您和海德里希的关系吗”,从他们开始在床上交换彼此的味道和粗重的喘息,从他扣着他的背喊出“莱因哈特”,从他坐在床边抽着camel,从他握住他的一只手,从红军攻进柏林……这种感觉就没有离开过。
有的,是爱情。
某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从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开始生长,在黑色的欧洲大陆最黑暗的地方,他不能爱上他,而他,无法爱上他。
海德里希是他的梦魇。他没有办法逃开,也不想逃开。这才是问题所在。太过激烈的感情使他永远没有办法走出他的阴影,他爱海德里希,早就发酵成深入骨髓的习惯。他习惯于在每年的6月5日带着大把的矢车菊去他的墓前,白色的,蓝色的,什么都不说,但是心知肚明的一切。
这是他与海德里希的注定,仿佛命定的相处的方式。那个放荡不羁的恶魔甘愿为他付出一切,他是如此深爱着他,却忘了这份爱,他根本还不起。
太突然的离去,对生者,只是折磨。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他的办公室。那时候的德国刚刚开始被空袭,当炸弹开始发出巨响时,他抱住了他,抓着他的衣扣,蜷起背,不住的颤抖。他苍白的脸上纯蓝色的眼睛仿佛被放大了,让他看见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他扣住他颤动的肩胛骨,纤细的骨架仿佛很容易就会折断。然后他抬头,毫无诚意的道歉,“对不起,在您面前我失态了。”
他轻声说,“是因为炸弹让您想到莱因哈特·特里斯坦·尤金·海德里希吗?”
他没有说话。而他从他的痛苦中尝出了快乐和绝望。
从此,在柏林每个狂轰滥炸的夜晚,他们用喘息盖住了梦魇。然而仿佛麻醉,清醒之后痛只是更痛。他白的仿佛透明的脸。没有焦距的蓝色眼睛。他喃喃的喘息,叫着莱因哈特的名字。
对谁都只是折磨。
他们坐在床边抽烟,雪茄和camel的味道混在一起,直到白色的光芒从柏林满是疮痍的脸上闪现。
残酷的轮回。
新的开始使得从未终止过的死亡那么遥不可及,不可思议。
而他又剩下什么?
他身上背负着红军背负着布尔什维克背负着整个苏联的期望,潜伏在密密麻麻的网状的最中心。却惟独没有背负自己的权利。
个人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站在旁观者上看待。仿佛一场盛大的剧目。
他过去爱萨沙,现在也必须爱他。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的同胞,他共同的革命战友。而□□·舒伦堡,是他的监视对象,反间的目标,他的敌人。
他或许是施基里茨的上司和朋友,但绝非他的。
裂开的感觉带着不可思议的痛觉。
作为人类的个体,对于历史而言,没有任何保全个人的价值。
他把那支烟放回了烟盒。
好在过了今天,一切都结束了。只要刽子手冲着那美丽的头颅开上一枪,就那么“啪”的一声,那双纯蓝的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了。而他也会死去,在某个地方的某一天——或许很快。在很广阔的空间和很辽阔的时间上他们都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坐标点,但是永远不会再一次相交。
然后他们的尸体会腐烂,重新回到他们各自的祖国的大地。
不会再有痛苦。
不会再有绝望。
也,不会再有错误的,名为“感情”的东西。
只是荒唐的不可思议的曾经。
他猜,如果他现在再回一次头——哪怕一次——他一定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全都是泪水。
但是他没有。
一切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如果灵魂还有来世。
那么,请您来世和他幸福吧。
但愿我们来世不会是敌人。
至于今日……他推了推伪装用的眼镜。……请您,不,请你恨我吧。
“战犯,□□·舒伦堡,有期徒刑六年。”
他和他同时瘫坐在椅子上。
上帝到底没有原谅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