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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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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天幕之后,月色暗淡。小旋风卷着枯黄的叶子来回打圈。
江起轩的跑车停了下来。
斜上方的KTV灯牌并不起眼。一半亮着,一半暗暗闪烁,想是坏了也没有人来修理。
他双手插在兜里,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歌厅的装修老旧,多处掉漆,墙纸边缘脱落,泛着黄色。
前台是一位烫着小卷发的中年妇女。江起轩刚到的时候,她正在看四十分钟一集的长篇连续剧。
说明了情况后,江起轩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间。
他打开选歌界面,按下C开头的歌手选项,往后翻几页,找到了陈安。头像上的人微笑着看着他,笑容沉静,仿佛她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唱着歌,眼前的MV逐渐模糊起来。他轻轻一拭,手背上沾满了泪水。
已经很多年了。
可惜,造化弄人。
很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懵懂的高中生,家住五十平米的窄小的出租房,母亲是他唯一的依靠。
夏天的夜里,闷热难耐,他拿勺子舀着西瓜瓤,在电视上偶然看见新声的选秀节目,便被陈安的歌声所吸引。他借走发小的手机,一遍遍发着投票短信,用掉的话费如流水,发小差点绝交。之后,又背着母亲和老师请假偷偷去了陈安的专辑签售会。
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买好车票,终于到现场见到了陈安。
其实他也没有看得很清楚。那时候,她刚刚出道,还很红,很多粉丝簇拥着,保安围绕着,他根本近不了身,而且他太紧张了,轮到他签名的时候,根本不敢抬头,只能用颤抖的语气问道:“可以签一个to 江起轩吗?”
那时候他太怂,没有底气面对她,拿到签名后就一溜烟逃了。
之后,他也一直买着陈安的专辑磁带。直到高考结束后,他被父亲带走,去国外留学。
他在国外接触过很多知名的音乐人和音乐作品,却始终没有忘记国内的那位女歌手。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她给了他向前的勇气,如今,他终于建立了自己的音乐帝国,陈安却不在了。
这些年来,他知道陈安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在等一个机会,等公司强大起来了,帮陈安一把,可刚拟好了合同,就听闻她出车祸离世了。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有时候他在想,如果早一点把合同拟好,意外就不会发生,陈安也能继续活下去……
可惜没有如果。
人生哪里会有那么多如果。
江起轩按下暂停键,电视机屏幕上的MV变成了一幅静态的画面。他饮完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打开门。
夜深,从隔壁包厢里传来了熟悉的曲调。
这是陈安的歌,江起轩很清楚。
难道还有人跟他一样,也是来怀念陈安的?
包厢门是半掩着的,江起轩立住,不经意往里一瞥。
旋转彩灯在地上射出的光束很是缤纷。一个瘦高的女孩拿着麦克风,光影划过她的脸和身躯,嘴边歌声呢喃,自然地吟咏出来,如诉家常一般。
这种唱法他很熟悉。陈安唱歌时咬字喜欢连在一起,这是她的特色。这个女孩的音色虽然与她不同,但其他方面都学到了精髓。
想来也是喜欢了陈安很多年吧。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垂眸,掩上门。
这年头,
陈安的粉丝已经不多了。
*
周日放假时,景妍和池涵去了医院。
主治医生是一个白发的老人,他戴着眼镜认真看了很久的CT检查报告:“年轻就是好呀,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另一个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我亲眼看着他家里人哭哭啼啼地运走她的尸体。”
“说实话,她也挺年轻的,听说还是个小歌星,世事无常啊。”
桌上一角放置着陈安家人送来的追悼会邀请函。
目光扫过卡片,看见“陈毅”这个名字,她脑中闪过这段时间可能的花销,又默默记住了时间和地址。
追悼会前一天,景妍便跟乔姐请了半天病假。
“乔姐,这是病假条。”
乔姐见景妍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向她:“还有什么事吗?”
“虽然是有点唐突。”景妍抿唇,又开口,“姐,能不能先借我二十万?”
二十万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景妍这模样出道的几率还是挺大的,如果这个时候卖她一个人情,以后会有用的。但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借钱。
“为什么突然借这么多钱,练习生的花销公司都包了,平常不怎么需要花钱吧。”
“我……我是为了朋友借钱。”景妍的视线闪躲着。
听到回答,乔姐并不想追根究底下去。
“我可以给你借钱,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继续当练习生,参加节目。”
景妍一怔,看向乔姐。
她悠然道:“你要知道,这年头,如果不是特别有才华,当歌手不赔钱就不错了,如果你真的转去歌手部,我怎么相信你能还上这笔钱?”
景妍:“其实,我……”
乔姐摆摆手,打断她的话:“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当歌手的才华,但是你确实更适合当偶像。你最近有搜过自己吗?”
景妍疑惑道:“没有。”
“自从上次的天猫直播过后,已经有粉丝给你建了超话,人数还不少。你看看几个练习生有这个待遇。我相信你的实力,你也别让我失望好吧。”
“我……”景妍犹豫不决。
灵魂互换后,她接触的人本就不多,能掏出二十万的人除了姚倩倩,可能也只有乔姐了。姚倩倩跟她不熟,很大概率不会借钱,而乔姐,虽然有时候有些严厉,但还是关心她们这些练习生的。
乔姐见景妍犹豫不决,便又开口道:“当偶像没有什么丢脸的,靠脸还是靠实力完全看自己的选择,既然你有这张脸,又何必浪费呢?”
熟悉的话语钻进耳朵,她脑中突然闪过了多年前的旧事,那个寒冷的冬夜,吴兴也是这样对自己说,如果自己肯妥协,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的遗憾。
人到中年之后,越来越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一条直线,也没有非黑即白。
做自己固然是很重要,但路径却不止一条。
无论是练习生还是歌手,终归是音乐行业。
况且,当练习生是原主的意愿,她既然借着景妍的身体活下来,那么就不能不尊重景妍的想法。
既然这是景妍的梦想,
那么,她愿意帮她实现。
她离开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张二十万的银行卡。
*
第二天,待池涵走后,她才起床。
从衣柜里选出一件纯黑的卫衣和长裤,头发扎得很低,素着脸便出发了。
打了车,很快便到了现场。临进之前,腿却仿佛灌了铅,迈不动步子。
她心中其实是有畏惧的。
怕在正中央看见自己的脸被套在灰色的相框中,怕见到最熟悉的家人却不能相认,其实她最怕的还是听到他人的叹息。
其实她不想要别人的怜悯和评判。她的一生纵然悲惨,纵然不值得,也不想就这样被定格。
她怕的太多了,可她不能不去。
她必须看见这一切,才能相信以前的自己已死,才能继续活下去。
急遽的矛盾化成痛苦。她手心不住地冒着汗,脑子里轰隆隆的。周围有许多人在说话却都听不清楚。
一步一步地走上石阶,她紧紧抓着卫衣的一角,头埋得很低。今天的日头很毒,又是正午,阳光像刀子般刺进她的眼,黄色的光芒渐渐变淡,她脚步虚浮,在最后一阶崴了脚。
“你是?”
正待倒下,身旁一个宽厚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腰。
抬眼一看,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那个为了他妻子和女儿操心了半辈子的男人面容沧桑,头发白了大半。
她记得父亲以前是喜欢染发的,平常再忙也会拿着染发膏把白发一根根涂黑,光光亮亮的。她已经猜到他这样憔悴的原因,眼泪在眼眶打转。
陈毅一把将她拉起,凝视着她,有些纳罕:“你是我女儿的那个同事吧。”
陈安和景妍之前被一起送到医院,陈毅记得她的脸。
据他所知,这个与他女儿一同出车祸的景妍不过十几岁,跟陈安的关系并不算太好,不知道为什么竟在眼角噙着泪,仿佛很难过似的。
不过人家既然来了,的确是要好好接待一下。
他带着景妍到座椅旁边安置好,便去接其他人了。
景妍坐下,看着他的忙碌的背影,忆起往事。
那时候,陈安还在上中学,每天他都要骑着电瓶车把她一起载回家。他是音乐学院第一批毕业的的学生,本来在省城有大好的前途,却为了陈安的母亲,在小县城当了一辈子中学音乐老师。
她知道父亲的才华。从小,她就被浸泡在五线谱和各种各样的乐器中。对音乐的热爱是从血液里带出来的。大学毕业不久,她便去参加了歌唱选秀,陈毅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她。哪怕她最后被雪藏,在娱乐圈里销声匿迹,他也一直相信他的女儿是最棒的。
待人员到齐,追悼会便开始了。
灵堂中央挂着一张巨大的遗像。照片上的陈安微笑着,熟悉的肉色脸孔变为全灰。
陈毅拿着一篇稿子上了台,红着眼睛讲话。
面容憔悴,声音沙哑,皱纹比之前多了不少。
陈安的心中像被猛刺。
细想想,这么多年来,最对不起的就是父亲了。
她活着的时候,没有让父亲过上好日子,现在变成景妍,也无法与他相认,却把剧烈的丧女之痛加诸在他身上。
陈毅下台后,发现景妍在一个木屋旁向他招手。
他走过草地,人声消逝后,看见景妍眼里含着的泪。
“叔叔,陈安姐姐离开我们都很难过。但如果她泉下有知,也会希望你开心,而不是继续难过消沉。”
陈毅点点头。
景妍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手和卡悬在半空,酝酿着话语。
陈毅愣住,又问道:“这是?”
景妍掰开他的手,把卡片放在掌心:“陈安姐姐之前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她,但是如今她走了,您是她的父亲,我希望能帮您一点是一点。”
陈毅连忙拒绝,把卡退回:“不用不用。我想陈安她帮你也不是为了报答。”
“叔叔,陈安姐姐之前跟我说过她的家庭情况,您的收入本来就不宽裕。这段时间既住院又办丧事想必花了一大笔钱,我觉得陈安姐姐也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这笔钱。”景妍眼神坚定,“您就不要推辞了好吗?”
“我……”陈毅有些吞吞吐吐,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想起最近的确是花销大,入不敷出,亲戚中又鲜有愿意借钱的。
不知怎么,有了收下的意思。
他说:“好吧,谢谢你这片苦心,但是这笔钱只算作借款,以后我会慢慢还清的。”
话音一落,女孩莞尔。
景妍拉上背包的拉链,背在身后:“叔叔再见,我以后会经常来看望您的。”
陈毅看着女孩渐行渐远的背影,纳罕陈安是什么时候交了这么铁的朋友,年纪还这么小,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