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有病》何不数寒酥

1、第一章

　　第一章
　　大楚京城，名为清明。取政治清廉，治事明达之意。占地之广，繁华之盛，民风之纯，六朝古都，天下闻名。
　　有诗人曾云：“桃花三月下清明。”
　　朱雀大街上，一辆普通素净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刚一停稳，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就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了下来。白色衣衫束绣花腰带，浅蓝蚕缎绕三千青丝。阳光照耀下，一双蓄水清眸好奇的打量着周围新鲜的景象。
　　一双手轻轻撩起车帘，露出妇人美丽，但略显清冷的脸。然而她虽然不再年轻，那张脸却保养得极好，纵使眼中透露出历经人事的成熟，但仅看面相的话，仍是教人猜不准年龄。“雪儿。你过来。”
　　慕归雪笑着凑到帘前。清秀的脸庞细腻地好似上等的羊脂白玉，嵌着灿烂的笑容，陈思忆心里原本对慕归雪的满满的忧虑也因着这笑而莫名的淡去了许多。原本长篇大论的嘱咐顿时去了大半。
　　“师傅，还有什么事？”
　　陈思忆空闲的那只手递出一个绣的精巧的荷包“我方才忘了嘱咐你，见到人后，你把这个交给他，就说这是你老师新制的药，可缓解他的腰痛，具体用法都绣在荷包里面了。至于别的，若有人问起你，就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来说，切记不可透露太多我们的事情。”
　　“好的，师傅。”归雪仔细的将荷包收好。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不解地问道“师傅，你和师叔分别数年，我们难得进京，现在都到了他家门口，你真的不进去看看吗？”
　　陈思亿没有起身的意思，但目光却撇向了不远处的“百草堂”。年代已久的牌匾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世事变迁，今时今日，自己已然没了年少时的走进去的勇气与冲动。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口不由心的敷衍道：“不必了，我们这趟出来为你师兄拿药才是要紧。若是事情办妥了，有时间的话再过去吧。”
　　慕归雪心下无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好，那师傅我就先去了。”
　　“去吧，在你师叔那里安心等着，莫要到处乱走，我一个月后自会来接你。”最后一次细细看了一遍慕归雪，陈思亿放下车帘，车夫随即赶着马车向前方走去。慕归雪站在原地，恋恋不舍地目送着，直到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耸了耸肩，笑着向百草堂走去。
　　一进大门，入目便是占了一整面墙的药柜，数百种药材罗列地整整齐齐，簪花小楷写就的药名一目了然。药柜前摆着一列长桌，几个抓药的伙计正有条不紊的忙碌着，称量，碾粉，装包，高高举起精致的药秤迎着光发处璀璨的亮光。空气中不时传来咳嗽声，夹杂着坐诊大夫为尊重病人而刻意压低的声音。因赶路而阔别已久细细的药草香味重新萦绕在鼻尖，慕归雪如见老友般亲切，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一时间忘记了要找人的主要目的，只是痴痴的打量着这与自家药房有五分相似的地方。
　　突然，耳边响起一个陌生却礼貌的声音“姑娘，请问你是看病还是抓药？”
　　慕归雪一回头，发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站在身后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慕归雪不好意思的地笑了笑，大概是她待站在原地太久了，引起人家注意了。再一看，这人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面貌普通，穿着干净朴素与店里其他人无二，只是腰间别了数把钥匙，左手间带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慕归雪闻到了墨香，笑了笑：“阁下，可是这百草堂的掌事？”
　　那人点了点头，嘴角淡淡的笑意不变：“正是。方才见姑娘停在门口，这才主动开口唐突了姑娘。”
　　慕归雪：“先生客气了。我是来找人的。请问先生，锁老先生是否在店内？”
　　“姑娘，真是不巧，自从三年前起我家先生就不再看病。姑娘若是信任百草堂，不妨在此稍候片刻，让我们其他的坐诊大夫替病人看看。”
　　“先生误会了，我并非是来找先生看病的。是家中长辈与锁老先生是旧友，故教我前来拜见。”
　　那人挑了挑眉，锁半秋医术高明，名满天下，他跟着锁清秋这么多年，对于来拜见求医的人早已司空见惯，但还真没有一上来就认亲戚的。他顿时来了兴趣“姑娘，请问姑娘可有什么信物手札，用来证明姑娘的身份？若是有，姑娘可否拿出来，容在下一观？”
　　眼前这人明显不会教她轻易见锁半秋，慕归雪犹豫片刻，还是从挎包里掏了出来。
　　看着慕归雪犹豫的神态，那人眼中闪一丝怀疑。然而等他看清慕归雪手中的东西后，眼中的怀疑顿时被惊讶取代，再抬头，望向慕归雪的双眸离闪着复杂的光。
　　然而慕归雪并没有注意到对面那人深色的变化，而是低着头不敢看向对方。
　　人家问她要信物，结果自己从包里掏出一条刚死的毒蛇来递到人家面前。虽说师傅信誓旦旦地告诉她锁师叔见到这蛇后会相信她，但眼前这人可不是锁师叔。慕归雪开始在想一会自己是会因为被当做是骗子而被客气地请出去，还是因为当做卖蛇的而被客气地请出去。
　　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他应该会把自己客气地请出去吧？
　　战战兢兢地不知等了多久，耳边终于传来那人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不悦：“在下斗胆一问，敢问姑娘是姓夏还是姓慕？”
　　慕归雪一愣，夏和慕，这两个姓她再熟悉不过，“我...姓慕。”
　　闻言，那人微微鞠躬，脸上的笑容温暖如阳，又带着点点尊敬“小姐，请随我来后院。您师叔锁先生已经等候您许久了。”

　　锁半秋医术高明，家中后院却无半点药草，空闲了大半的地方晒太阳，只有东南角的一丛竹子长得郁郁青青。
　　慕归雪被引到石桌前就座，两人交谈了半晌，手边一杯的山姜茶始终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先生吩咐过，不管姑娘什么时候来，都要保证姑娘能喝上一杯姜茶。于是我就让下人每隔半日就换上一壶新茶，换了这许多年，姑娘总算来了。”
　　慕归雪被这一番话心中十分感动，饮了口姜茶后诚恳的开口道“我本是晚辈，尚未拜见师叔就蒙此厚爱，心中实在有愧。劳烦先生劝说师叔一二，这姜茶就不必了，莫要让我平白地浪费师叔的钱财。”那人不以为然的笑笑“小姐客气了，您师傅与锁先生相交甚好，在下相信，对于您，先生是不会有任何的吝啬与保留的。”
　　慕归雪轻轻抚摸着素色杯身，心中不由得对这位师叔生出许多向往与亲近之感“只可惜，师叔不在这里，我来的这般不凑巧，恐怕一直到离开京城前都见不到师叔，连带着也完不成老师的交代。”
　　“呵呵，万物之缘不可参透不可摆弄，今日不曾相见，无论如何也不算是小姐的过错。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焉知小姐今日的欲见不得不会成就另一番的机遇。”
　　慕归雪笑道：“先生说的真好，师叔外出义诊是病者之福，我见不见师叔倒是次要的了。”
　　“小姐能就此宽心就好。您且安心在此住下，在下定竭尽所能替锁先生照顾好小姐。”
　　慕归雪点头微笑。眼前这人初见时对她还有三分防范，待明确她身份后便尽数卸了下来，言谈举止中都透露出满满的关心。他说自己姓王名步，只是师叔的管家，雇给师叔办事而已，但对待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让她感到很舒服。
　　“王先生，王先生。”院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衣药童，不敢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轻声唤着院中人。王步招了招手，药童得了命令立即快步走近石桌，恭敬的将手中的纸递给端坐的王步。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眉头便不由微皱了起来。认识了这几个时辰，慕归雪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人脸上看到除了笑容之外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请问出了什么事？”管家原本有些凝重的表情立即缓和了许多，温言解释道“回小姐，是这样的。琼玖阁的姑娘生病了，来信到店里抓药，但信上却表明只许女子去送，因着我百草堂里尽是男子，我便派人去堂外寻人，只是没想到找了许多女子皆不肯代我们走这一趟。若是仍派堂中男子前去，恐怕有些唐突。可若是不去，我心里又着实不安。”
　　慕归雪奇道：“若是姑娘生病，不许男子进入也是合理，可那琼玖阁是何地，为何数个女子皆不肯踏足？”
　　那年轻药童闻言，白皙的脸红了大半。王布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红晕“小姐不知，琼玖阁，乃是城中最大的...青楼。”
　　“哦，青楼啊。这青楼的名字起的倒是雅致。”见眼前这两个人一脸为难，慕归雪建议道“不如我帮你们送过去好了。”
　　“可是小姐初来，尚未好好休息，在下怎可让小姐因此小事劳累。”
　　“可现在我身上并不累，左右不过是走一趟罢了。回来再休息也不迟。”
　　王步仔细考虑了一下，可能实在是想不到办法了，最终将纸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慕归雪，“那就麻烦小姐了。药童会为你引路的。”

　　琼浆玖醉撒云丛，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药童将地方远远的指给慕归雪后，行了一礼便急急的离开了。琼玖阁芳名远播，仅仅是门口便装饰的雕梁画栋，彩绸高悬，伫立在大街上十分抢眼。奇异的是，门口并未像其余青楼那样站满招揽客人的女子。但走近后，阁中隐隐传来的动人的丝竹管弦之声，无形中便挑逗着人不由自主的走进去。
　　待欣赏够了，慕归雪抬脚欲踏入阁中。就在这时，从阁中走出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待见到慕归雪手上提着的药包后眼前一亮“你可是来给我家姑娘送药的？”“是。”“那你跟我进来吧。阁里今日事情多，分不出人去拿，劳烦你跑这一趟。银子不会少了你的，只是你要待我家姑娘喝下药后再走。”慕归雪笑笑，并未说话。
　　临行前王步曾说过，琼玖阁有个习惯，若是外来的大夫给里面的姑娘开药，定要在病人喝完药后再等半个时辰，保证药材没有问题之后方能离开。故而慕归雪对这个奇怪的要求并不惊讶，一路随着那丫鬟绕过大厅走进了一间绣房。
　　这里虽是青楼，却没有寻常青楼里艳俗的脂粉味，而是处处摆花栽花，借此成就了各种花香扑鼻。而这间绣房布置的精巧奢华之最，慕归雪竟从未见过。一桌一椅皆是上等的紫金檀木，上面摆着用于进贡的景泰蓝瓷器。描金香炉上盘旋着白气，月影纱层层叠叠，烟与纱交叠的深处，影影绰绰的坐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慕归雪跟着丫鬟走向那女子，中途路过紧闭的窗户，窗边瓶中的花开的甚好。
　　“姑娘，药已经送来了。姑娘是现在吃么？”随着丫鬟的询问，背对着她们绣花的女子缓缓转过身，慕归雪暗暗打量了一番，长得还真不错，就是瘦弱了些。杏仁一般的眸子中好像染了雾气一般的，纵然她是个女子，也生出了怜惜之意，更不要说那些男人了，但可怜之外，却终究是少了几分少女应有的神采和灵动。樱唇轻起，淡淡的吩咐说，“我现在就喝，采春你便去小厨房熬药吧。”吩咐完，那双美眸转向慕归雪，“既已烦劳姑娘前来送药，可否再烦劳姑娘坐在这里陪我聊一会，解解我的烦闷。”
　　慕归雪考虑到自己此时身着女装，不好在青楼里走动，故这屋子里虽然香气过重，但也是她目前最好的去处。便冲那女子笑了笑“好啊。”
　　“你刚到京城，舟车劳顿，照理应当好好休息才是，现在却不得不在这里陪我这个外乡人坐着。你我初次相见，就要你因着我在这种地方等上许久，桃夭实在是心存愧疚。”桃夭轻声道。
　　慕归雪有些惊奇“桃夭姑娘的眼力真好，不过你怎知晓我刚到京城？又怎知我不是京城人士，与你是异乡人？”
　　桃夭抬手为慕归雪倒上一杯茶，举手投足间都展现出了良好的训练“其实我只是猜了猜。姑娘你虽然看着精神，但眉眼间透着赶路的疲倦，身下的衣裳又有些皱褶，想必是长时间在马车坐着的缘故。在加上姑娘这身衣裳，想必翻遍整个京城，都找不到如姑娘身上的这般束袖短裙的女子衣衫。所以我才大胆猜测，姑娘是刚刚从你的家乡赶来的。”眼风间瞥到慕归雪那双白暂细腻，一看就没有做过粗活，养尊处优的手，那双眸子中瞬间蔓延出了悲伤：“至于眼力呵，我若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本事，焉能在这等烟花之地待下去？我们这种人自幼在这楼里长大，所习所学的，不过是看人脸色，讨人欢心罢了。这地方呆久了，免不了要心生厌烦，所以今日见到姑娘这般清澈干净的人，才忍不住想要与你攀谈几番。也算是解解我心中的浊气。”
　　她说的真诚，一双眼里看不出什么虚假，慕归雪被她言语中的落寞打动，不由地开口劝慰道“你不要这么看轻自己。我师兄曾和我说过，烟花女子皆是面有桃花，心有七窍的玲珑通透之人，若是出了这楼，在外面便是费尽心思也寻不到一个。你们既比平常女子多了这许多东西，自然要比旁人少几分东西。如此这般，有少有多，才公平妥帖不是？所处的究竟是清泉还是泥潭其实不过是人心所照。至于旁人的言论，你若是不屑于去在乎，任他们戴着道德的高帽指手画脚，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过是饶人清净的杂音罢了。”
　　她说的痛快，桃夭心里亦被她那份惊奇的言语搞得波澜四起。不屑于？好一个不屑于啊。这女孩究竟是入世太浅，未尝到这人心的黑暗？还是入世已久，看透了这红尘的的一切？将人云亦云说的这般轻巧。
　　然而无论如何，她与她始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一时兴起，不过闲话了了，空解疲乏罢了。为自己的冲动在心中笑笑，最终还是稳了稳心神，绽出一个客气得体的微笑“姑娘，你这番言论还真是新奇。你还有什么好玩的事，于我说说如何？”

　　待到慕归雪走出琼玖阁，离自己送药已过去三个时辰了。这位桃夭姑娘对她那位语出惊人的师兄很是好奇，缠着她再三追问。慕归雪从包里掏出润喉糖，强忍着笑意，故作深沉的摇摇头“师兄啊师兄，我又为你惹了一笔风流债，不知回去后嫂嫂要怎么谢我。”
　　然而街上并没有看见王步派来接她的人，慕归雪想了想，许是店里病人过多，一时抽不出人手，等了一会无果后，慕归雪决定自己找回去。然而还未出朱雀街，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就是她，我认识她那件奇怪的衣裳。”衣裳？什么衣裳是奇怪？并未等到她转过身，有人“体贴”的一把拉住了慕归雪，助她解了这个谜。入目是一张泪流满面的有些熟悉的丫鬟的脸，恶狠狠的盯着慕归雪“就是你，就是你害死我家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