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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绿衣 ...

  •   安先生的一场大病来势汹汹。
      每年秋末,先生都咳得厉害,加之去年深秋淋了场急雨,染了全身的寒气,几付药下来也不见好转。春时渐进,日日暖将起来,先生的嗽疾反倒愈加严重,有时甚至咯出血来。久卧榻前,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加虚弱,几月光景,安先生已然苍老许多,
      天生承了先生的医术,却也寻不着病根究竟是在何处。先生于榻上阖目昏睡,隔壁堂屋的阵阵药香飘了满室,天生微叹一声,挑帘出去:“先生久病不愈,想必风寒只是个引子。若是心疾长期郁结于心,导致血气上涌,此时爆发,只怕非药石之力所能及。”
      箫儿正端起药壶的手抖了一抖,天生眼明手疾扶住她,才不致让药汁溅出烫到箫儿。看她慢慢把药倒入瓷碗,天生斟酌着开口:“不过,眼见一日比一日暖和了,多见见日头,先生也许便会释然许多。”
      爹爹的心事,箫儿怎会不知?若是真能释然,又何至熬到如此?
      箫儿挽袖拭了拭额上的汗,向天生比手势道:“今日多谢。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吧,向婶该担心了。”
      天生有些黯然:“只怪我学艺不精,终究还是未学得先生之万一……”习医认药,本为治病救人,可如今先生染恙,他竟还是束手无策。
      箫儿轻轻摆手,医者也非万能,因缘业报,或许真是早已注定。
      “箫儿……”天生轻唤一声,见她应声望向自己,圆润的脸儿明显消瘦了一圈儿,颊边还沾有熬药时蹭的灰迹,想说的话突然就哽在喉边,待到要出口时却终究换作一句,“别太苦了自己。先生病着,你不能也倒下。”
      箫儿一愣,许久,终于扬起嘴角朝天生恬然一笑,伸出右拳拍拍他的胸膛。她在告诉他:“你放心!”
      天生一时怔忡。有多久了,箫儿没有再像这样笑过?恍然忆起小的时候,两人瞒着大人们去溪边捉鱼,光着脚在水里踩了半天,却被从手中滑跳起的大鱼惊得跌坐到水中,衣裳湿了通透。天生担心她体弱受寒,不住懊恼,那个时候,箫儿就是这样拍拍他的胸口,笑着安慰他:“你放心!”
      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她笑着对他“说”:你放心!可曾经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如今却又到哪里去了?那凝眸蹙眉间层层锁着的浓雾,却又究竟为了谁?
      斜阳越过院墙打在二人身上,均是如火般通红。有些话,终究还是只能留在心里,自己知晓。天生捏了捏箫儿微凉的手,便转身出了门。
      先生服了药又沉沉睡去。星霜满天,箫儿披了外衣来到院中的花架下,早春微寒,满架的杜鹃只发了些许嫩芽,阿福听到动静也绕到她身边,轻蹭她的脚踝。箫儿紧挨着阿福坐下,靠上它宽阔的脊背,阿福呜呜几声,便再无声响。
      爹爹的病时好时坏,时而清醒,多半昏睡。箫儿满心俱是空落落的心慌,把头埋在膝间,却不敢落泪,只怕泪水之后,会有更加铺天盖地的恐慌迎面袭来。想于茫茫暗夜中抓紧什么,哪怕只是根稻草,也可握住一丝心安,可摊开手掌,却只有双手冰凉。从怀中取出那支带有体温的翠绿竹箫,摩挲许久,箫儿才触得几许温暖。那人清峻的五官轮廓开始在心底慢慢勾勒清晰。
      谢云在村中只住一月,而自他走后却已经过三年。手中的翠绿竹箫,是他亲手所制,指按竹孔时,仿若还有他的气息。本该只是彼此匆匆擦身的过客,却为何竟会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记?箫儿的目光投向空茫的远方,思绪亦随之飘远,相处一月,种种情形,都还历历在目。
      那日谢云辞行,箫儿避开众人,独自靠坐在老榕树下阖目倾听,鸟唱虫鸣,微风拂叶,都如二人初见那般清脆悦耳。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足靴踏地之声,那步履稳健从容,缓缓行至箫儿面前,张开眼,却见一身玄青的谢云负手立于自己面前。
      此时不走,只怕误了他的行程。箫儿一时默然,目光却是探寻,不去送行,却不代表她不曾在意。
      谢云拉她起来,替箫儿掸去身上尘土,只在耳边轻问一句:“箫儿,你可信我?”
      箫儿茫然抬头,对上谢云清冽的双眸,相视间,只有他清朗的温柔与淡定的从容。
      三十余□□夕相处,日日相伴,他从未讲过自己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可偏就有那么一种默契,教他与她灵犀相通。每每举手投足,浅笑扬眉间,具是无言的会意了然。
      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如若不信,当日跌落谷底,怎会尽心相救?如若说信,却又教她缘何而信?
      “这才是我的名字。”谢云摊开箫儿手掌,伸指于上面划出一“剑”字,随后解下腰间的翠剑玉饰,放于箫儿手中,合掌握了她的小手,低声道,“箫儿,我叫谢剑云。”
      箫儿只觉掌中一片沁凉,而紧握着她的那双手,却是一片湿热。她蓦地想起颈中的血玉,心中早已柔肠复百结。再次抬眸,箫儿看到印于他双瞳上的自己正重重的点头,她看到自己坚定的对他“说”:信!
      没有依依惜别,没有浓情承诺。只这一个“信”字,足以胜于千言万语。
      箫儿忽然很想知道,爹爹的心疾,是否也是如此深种?
      缓缓将竹箫凑至唇边,便有一曲清丽委婉的箫乐流泻于暗夜的光影流动之中,伴着星光夜色,微寒的春风,如泣如诉,如思如幕——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 ……
      待箫儿理理被夜露打湿的衣裳,挑帘进门时,只听得安先生的床榻处传来一声梦呓般的轻唤:“阿阮,你回来了么……”
      如此星辰如此夜,究竟谁在思念,又谁在祭奠?
      清早晨光大好,箫儿自井边打水回来,发现爹爹早已起身。卧床近数月,教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愈加单薄,长身立于案前,更显寥落。竹枝雪毫落于纸上,点点墨迹晕开,字迹却已不如原来般傲逸遒劲。
      箫儿在先生身后静默许久,终于上前抽掉他手中的笔。安先生摆摆手:“不妨事,爹的身体爹自己清楚,躺了这许久,终究还是医者不自医……”话音未落,转眸瞧见箫儿眼中腾起的氤氲雾气,愣了些许,终于叹道,“罢了,今日日头正好,箫儿,扶我去院里坐坐吧。
      箫儿在院中置了把仰椅,扶着爹爹坐下。春日的阳光打在身上,暖煦熏人,可先生的脸色,却如那秋风中瑟瑟的枯叶,苍白的近乎透明。箫儿眼底模糊了大片大片的雾气,心中突然一阵惶惶,猛地趴在先生腿上,紧紧抓住他干瘦的手,再不愿松开。
      安先生身子微微一颤,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捋捋箫儿散乱的碎发,哑声说道:“箫儿,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箫儿痴痴抬头,看见的却是爹爹脸上从未有过的温柔,不再是谈起娘亲时泛着苦涩的温润,只是父亲宠着女儿的怜惜慈爱。箫儿用力摇头,瞬间泪如泉涌,若只为这一刻温暖,她再苦又何妨?
      安先生无声叹息,任箫儿伏在腿上,泪水打湿他的长衫,良久才黯然开口:“箫儿,你自幼聪慧,虽然口不能言,心思却比他人更为灵透。有些事,爹虽没说,想必你也能猜到几分。”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旧事重提,他自己亦无法原谅自己。先生抬手拭了拭箫儿颊上的泪,问道,“你娘的玉,可还带着?”
      箫儿点头,从颈上取下血玉交与先生掌中,先生怔望许久,才缓缓开口:“这是你娘的玉箫……”
      箫儿的母亲阿阮精于音律,犹善吹箫。这支玉箫,是她与他成亲时从家中带出的惟一心爱之物。原本,她是乡绅千金,他是医家逆子,年少情动之时,多少人唏嘘反对。员外爷厉语相逼,早已为她另择夫婿,可谁成想一向温顺的阿阮竟会愤然离家,至此之后,纵然粗茶淡饭,纤手浆衣,也不曾向家门回望一眼。
      阿阮心中固然有怨,可夜静更深时的悠悠箫音,寄托了多少对父母的挂念,他又岂会不知?他暗自发愿,有朝一日定要博取魁元,教她风风光光返乡回门!
      进京赶考之时,阿阮身上已结三月珠胎,他行至老远,似乎都还听得到她的清婉箫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 ……
      一走半年,待皇榜昭告天下,他已成天子门生,琼林赴宴,御街打马。春风得意处,金榜题名时,他自负从此之后自当封官拜相平步青云,若宏图得展,则弃医入仕亦不算愧对家门。
      待官轿接了阿阮进京,她才发现新府上下,都在忙着另一桩喜事。当朝首辅顾昀看上他的才貌人品,招他为东床快婿。再见阿阮即将临盆的隆挺腹部与苍白的秀容,他几乎无言以对。
      “当今朝堂之上,以顾昀与八王最得圣眷,宦海浮沉,只在其一言之间。我若要在朝中立有一席之地,不得不如此。”他拉住她因身怀有孕而略显浮肿的双手,轻轻抚摩,“阿阮,我要娶的,只是‘丞相的女儿’,结发妻子,只你一人!”字字斩钉截铁,却又如此绵软无力。
      阿阮长途劳顿,神色却依旧淡然平静,只说了一句:“好。”
      只这一个“好”字,几乎教他相信,自己定可不负天下,也不负阿阮。
      新妇拜堂,鼓乐鸣天,可整整一天,他都觉得耳边有种声音如烟云般缥缈。待宾客散尽,洞房私语时,才得听清,原来是阿阮的箫音。那声音如幽如咽,好似一眼清泉淙淙流于柔石之上。绵远悠长,像在沉吟,又像是在倾诉,反反复复,只那一个凄婉的音调——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 ……
      正失神间,箫声却突然戛然而止,便如清泉瞬间哑于山涧,门外已有仆役慌张回报:“夫人……夫人动了胎气……好……好像是难产……”
      他手中的合卺酒杯砰然坠地,刚欲出门,却见那顾姓小姐扯掉身上凤冠霞帔,愤然道:“要临盆自然是去找产婆。若真是难产,还能吹得似个怨妇!今夜你若出得这个门去,莫怪我休夫回家!”
      箫声再次响起,却是断断续续。再无人来敲新房的门,亦无临盆生产该有的挣扎与呻吟,只有那时断时续的箫声,有如暗夜之中的低泣——
      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
      屋内红烛摇曳,他恍然忆起初遇那日阿阮和羞而笑,忆起如豆灯烛下她挑灯补衣,忆起她纤纤素手早已落满厚茧,忆起临行前她的箫乐: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红烛熄灭,合欢鸳帐缓缓落下。箫声忽落,复又继续,他脑中轰然如遭雷击,霍的坐起身来,下床推门,只留给屋内的新嫁娘一句:“顾小姐若要回府,请自便。”
      阿阮苦苦挣扎了整整一夜,却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玉箫,但凡有点力气,也要吹出那不连贯的曲调。原本通透翠绿的玉箫,唇口处分明已是血迹斑斑。及至清晨力竭之时,才终于诞下了粉嫩嫩的孩子。箫音不再响起,却也听不到孩子的哭声。阿阮面如蜡色,唇比纸白,只看着他,直直的目光似是要把他看个通透,欣慰或是凄楚,怨怒或是祈求,那眸光中流动情绪,竟教他不敢回视。
      自幼读医书闻药香,行医问药虽非他愿,却亦成本能。他接过孩子,对准穴位蓄力拍去,终于听到声声清脆的哭喊。
      阿阮似是长叹口气,手中的玉箫颓然而落,碎成一地,他只觉一阵刺目,便听得周围一阵惊慌的呼喊:“不好了!血崩了!夫人血崩了!”
      满眼都是刺目的红色,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窗棂,大红的漆柱,映着殷红血泊中阖目的发妻。怀中的婴儿哭的撕心裂肺,他伸了手想去拉她,却终于颓然停在了半空。
      原来一切,都已成了空。
      他一直以为,自己娶的不过是“丞相女儿”的名分。却原来,终究还是错了。权力亦是个执念,教人为之一念成魔。从一开始,便是他错了。只可惜,他错的太深,而悟的,太迟了。
      “那时以为,一切都可握于掌中,结果却遗失了最为宝贵的。”安先生抚抚箫儿的柔发,看到她腰间系的剑形玉饰时,突然轻叹一声,抬眸目光越过院墙,投向更遥远的远方,“箫儿,有些事,不必过于执着。记得这一句:不求生生富贵,爹只愿你一世平安。”
      秋风瑟起之时,箫儿身着重重的孝服,整理先生遗物时发现了两个很大的箱子。一个是满满一箱医术,均是工整的小楷誊抄,她尽数送与了天生。而另一只箱子中,则是一包锦帕包起的玉箫碎片,还有一叠叠大大小小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有清秀,有隽毅,有工丽,有狂逸,有笔锋如割,亦有飘若游龙,句句银钩铁画,字字力透纸背,然所录的,却均是同一首诗——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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