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魇客

3、中章(下)

　　——唱词浓丽，

　　你却依然不知，

　　我深埋的心意。

　　夜里，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寒气和着湿意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屋内。

　　这样有雨的日子里，我总是睡不着的，却不全因为左肩上的伤。

　　湿气的确会让伤口发疼。但是，最疼的永远不会是那里。

　　长夜漫漫，我总会想到很多很多。尤其是在嫁给了少爷以后。想的多半都是关于他的事。

　　翻身，从枕头下摸出一支碧绿的簪子，簪尾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罗”字。

　　轻轻地摩挲着，慢慢地闭上眼。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有甜蜜，有悲伤，唯独没有怨恨。

　　成亲那晚，红烛高照，喜帕未挑。

　　我静静地坐着，心里惊讶，原来即使在狂喜的时候，人也能表现得如此平静。

　　他的脚步和以前一样很轻，他的手削瘦而干净，微微有些颤抖。

　　当我终于可以直视他的时候，我只觉得从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把红穿得那么好看。

　　只是，“夫君”尚未来得及出口，甜蜜的微笑尚未来得及展露，他的神色已经由震惊转为绝望。

　　“为什么？”他大喊。

　　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那支碧莹莹的簪子便已狠狠地扎入了我的左肩。

　　血缓缓地流了下来，红艳艳的喜服开始渍出暗色的痕迹。

　　我微笑，终于。

　　但是却真的不恨，因为我知道，少爷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

　　即使不像，也该是有影子在的。

　　一切皆是一场美丽的错误。人总是这么形容的，不是吗？

　　在无人的时候，少爷总会用那种渴望的眼神看着天，看着那飞翔的鸟。

　　囚禁了十四年的鸟儿总是渴望飞翔的。

　　所以意外也不总是意外。

　　那只是极普通的一天。

　　少爷偷偷溜出了府。

　　正是入春时分，河畔桃花刚刚开了几枝。行人稀少。

　　初入世的少年带着迷惘而又好奇的眼神沿着河畔慢慢地走着。

　　青伞，白衣，红鸟。

　　雨丝斜斜地飘着，渲染了所有的景，一片濛濛。

　　他张望着，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红尘万象，他沉醉其中，只觉得世界从未这般美好安宁过。

　　哪怕漫无目的，只要能够这样一直一直自由地走下去，也是好的。

　　忽然便是一阵马蹄急传，踏破了宁静，搅乱了所有。包括心情。

　　那打马而来的过客，青翠挺拔得如同松竹，明净的笑仿佛烟雨过后的天，目光清亮，锋锐好似绝世名剑。

　　他带着歉意的笑，跳下了马。

　　一切仿佛戏文传奇，佳人衣白如雪，乌发似瀑。明净得不染半点烟尘的眸子吸引了青衫的游子。

　　他道是唐突佳人，赠他碧玉簪，为他挽起微湿的发。

　　而他从未如此甜蜜而惶惑过，无以为报，只是将手中的伞愣愣递出。

　　鸟儿振翅飞起，遗落一片红羽，随水而去。

　　自此之后，少爷才是真的入了魔。而让他入魔的不是妖，是人。

　　世人皆有千般意，总道不信命。却偏不知造化弄人。

　　世人总爱唱才子佳人，但若佳人不是佳人，又该如何？

　　想起少爷自那之后天天抚摸着簪子的样子，甜蜜而痛苦的神情。我叹气，幽幽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屋子里如滴落的水，格外分明。

　　从那以后，少爷仰望天的时候多了一种期盼，或者说是奢望。

　　看不到尽头的奢望，就这样蚕食着他的精气。

　　少爷不知道的是，在他回府后不久，便有人来府上打探，得到的回答是，唯有一子。

　　什么样的“一见钟情”可以让人类有足够的勇气冲破他们为自己设的层层枷锁？

　　我不知道。

　　只知道，每天晚上，两只蜃精会吐出淡淡的幻象，编织进入两个人的梦中，牵起相似的心境。

　　那样隐秘而堕落的快乐唯有在两个人的梦中得见。

　　暗夜里的欲望蔓延无边，疯狂的索取与占有是只属于那两个人的心事。

　　而我则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们的快乐，他们的缠绵，他们求而不得的苦。

　　少爷不再消瘦，他不顾老爷的反对，执意一个人住了整整三年。别人都道少爷是被妖邪迷惑，却不知，这三年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直到一纸婚书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但是，三年时间让少爷变得更加理智。疯狂前极度的理智。和所有被情人背叛了的人一样，他不信。

　　直到他穿上喜服，骑上高头大马，走过长街，迎来新娘，在送亲的队伍里看到那个人……他依旧不信。

　　直到……

　　直到他揭开鲜红的盖头。

　　即使是异母所生的子女，容貌里依然有抹不去的相似的影子。

　　那魂牵梦萦的影。

　　他曾大问为什么，然后却是笑了。

　　少爷如此聪慧，又如何不明白那个人的意思？

　　求而不得，唯有断此妄念。

　　若是如此轻易便断了，那是否还可以称作“刻骨铭心”？

　　若是如此容易便忘了，又何来曾经的辗转之苦？

　　若是忘，便两个人一起忘了吧。这一世做人太苦，下辈子便不要再见。

　　只是，至少在去地狱的路上，他想最后，最后牵一次他的手。

　　后来，我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了过去。醒来的第二天，面对的是头发一夕变白的老爷，神情恍惚的夫人。还有，得到了少爷入狱的消息。

　　老爷花费了无数银钱打点关节，想让少爷在狱里少受些苦。同时，又亲自上罗府陪罪。

　　那一天，当家主的哥哥看起来十分憔悴，曾经的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再也寻不着半点影子。

　　绝世名剑已经封藏，锋锐不再。

　　他没说什么，在老爷不停地赔罪时，他仿佛在出神。最后直到老爷几乎要给我跪下时，他才回过神来。

　　一切最终相安无事。

　　罗府没有再追究，少爷也在三个月后被放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少爷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抱着他当街大哭，心中无限酸楚，却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再后来，家主哥哥娶妻，生了一个孩子。又过了五年，举家迁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