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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血汗飯。 ...

  •   一日又一日,墙上的历亦一页页地翻。
      江濯每日奔走于城内,卖着浑身的力气,她同男人们一齐搬石,淋漓地湿了额角,正到上抬时,却被铁皮刮破了衣裳。
      “止住,止住!”
      她垂首,见腰边坏了,轻声地惊讶,顾不得情面,当即便打了招呼,窘迫地回了家。

      她只这一件衣裳,坏了该如何是好?

      关镖局中,江濯胆怯地着亵衣,看着澹台姒。
      “姒,衣服坏了……”
      她举起手中的衣,衣物坏了腰边,不怪她如此惊慌。
      澹台姒淡漠地看她,写:衣服髒,我不說甚麼;衣服破了,妳想何如?
      澹台姒严厉,本是不该让她知的,她知过后,只是苛责,刻薄地对她。
      但江濯同男人长大,不知缝衣裳,此时只好细声细气地讲:“我身上原先披了件坏衣裳,可坏衣裳也透了……”
      :妳想何如?
      江濯轻声地讲:“我想你帮我。”
      :幫甚麼?
      江濯讲:“缝衣服。”
      如澹台姒这般人,当真会缝衣么,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

      :央我。
      她却写。
      原本的淡薄改了,烟的眉同淡的眼一齐抬,悠然地视过去。
      这么玉的面,唇旁的痣宛若正打趣人。

      “姒……”江濯柔哑地不开口。
      该如何?小丈夫左右地权衡,左边是在妻子面前的面子,右边是银钱。
      有面子,会得妻子赏识,但若是无钱了,妻子便走了。
      “求你了。”最终,小丈夫选了银钱,脖颈静静地红了。

      :再央。
      澹台姒于榻上端坐,发丝规整,神情贵重,墨眸似乎粹了黑,浓了不止一分。
      她此番,哪像是守诺模样?
      “你戏弄我。”江濯顿时急切道,“你允我了,我求你你便帮我的。”
      :承諾我守,不曾戲妳。
      澹台姒雷打不动地写:再央。

      哑的人都如斯无趣么,需有人在方可起趣。
      又是一回掉面子。

      江濯的眉眼流情,轻轻地摇头,满面通通是疑迟与犹豫。
      “你不能再叫我求你了。”她道,“我受不了的,唔,我不好意思。”
      澹台姒不应她,单是侧过身,去桌上撑起一边脸,静候着求。
      江濯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心一下乱了。
      “哎呀!”她的唇里并不想求,心里却求了,教唇也说求,含情地讲:“求你了。”

      女人果真守诺,下了榻便由江濯手中接过衣,气质地去缝。
      寻针,拿线,坐去椅上。
      此刻她万般娴静,不再不可亵渎,单是下凡的神。
      衣衫自她手中动,自然地袒露出破处,她的针脚布得好,线收得讲究,缝出的衣衫亦是自然,不似乎曾破的。
      针线活精细,费神,亦费腰。
      江濯走过去看,只见澹台姒背靠着椅,疏解着腰,烟眉蹙了。
      她用手捏住澹台姒的肩头,又用手环住她的腰,由肩到腰依次地捏,情调地为她解乏。
      “麻烦你了。”她道。

      下午,江濯回去了工场,秀发汗淋淋的干活,她同几个男人一起喊号,将木头喊到颈旁,便开始受一天的磨。
      今日造桥,需石头,明日便需木,要背木头。
      后日造城,要上山拉石头,这活苦,寻常人不接,老虎们找见她,问她接不接这活,江濯原本不应,但听见工钱加,眼波动着,便问。
      “加成几多?”
      “够你小子去聚福楼撮顿的。”

      聚福楼是这最大的酒楼,一盘菜的价够做十日饭。

      “我去。”她便生生地纳下去。
      男人们笑她,粗壮地立一旁拍大腿,一会笑她不知好歹,一会又哭她苦,问她家中是否有人害病。
      “我家中无人染病。”江濯不自禁地想到澹台姒,讲:“但我家中有个母老虎。”

      活暂且撂下,男人们坐这桥边,淌着胸膛汗,攥着衣服擦身,开始促膝长谈。
      “俺老娘有病了!”有一男人大声道,旋即又含糊不清地嚷嚷,“又是吐血又是干呕,硬生生拿不着钱,要谁有钱,老子把眼睛掏出去也乐意啊……”
      一个男人说了,另个男人也应合:“我媳妇要生了。”
      似乎心事总藏心,如今遇知音,尽倒出来了,他们或低声或高声,或情绪激昂,或情绪低沉。
      话终了,男人们僵着脸,纷纷地阴沉,用手试面。
      他们叫虎队,统共八人,是这地界力气大的,都聚在一处揽生意了,为首的叫李虎,果真人如其名,人如虎,他是最脏也最义气的,一双眼清亮,认得好坏。
      此刻他道:“拜师傅都要钱呢,老子们没个手艺,要不是这来钱快,老子们谁乐意干这个?”

      江濯想了想,她不愿做这个,这个太苦太累,但不做这作何?给旁人当奴才?主人家一月能施舍几多铜板?
      这段时日她黑了许多,即将入夏,她的颈也被晒红。
      女人同男人不一,男人可光着膀子,敞开手脚去干,女人却要守着自己的矜持,工作都需挑拣。
      论到底,连这碗血汗饭都是虎队赏她的,男与女终究有别,虎队肯容她,算她运气。

      “莫要说了。”她唔了一声,“这回工钱发了,我请弟兄们喝酒,大家都不容易……”
      李虎一拍大腿,大声嚷嚷:“你不顾母老虎了?!”
      江濯垂睫,笑了一下:“我给大伙消消愁。”

      江濯赚的是血汗钱,请的自然是血汗饭,虎队弟兄八个齐聚一堂,此刻落座大厅,同其余人轰隆隆地吃饭。
      厅堂内还几桌客,他们不顾,大声地吵,声响几乎如雷,阵阵地劈,阵仗宛若是大官下场,桌上却只四盘菜。
      桌上四盘菜,桌旁九位人,哪里够用?他们都顾忌江濯情面,汗着脸,粗声大气地吃,哧哧地从鼻里喷气。

      吃不饱何如?吃不饱,便喝饱。
      李虎招呼小二,大手一挥,点了几斤的酒。
      “濯。”他沉下脸,粗声问江濯,“我喝你酒了!你心不心疼?”
      江濯轻声道:“不心疼。”
      她确是不心疼,私下里,轻轻捏了捏袖口,心神不定地想着究竟够不够。
      李虎顿时变了脸:“不心疼、不心疼……”

      小二提酒来,他猛地站起身,一揽手便捞来个酒缸揭盖,揭了盖直接提着对嘴喝:“哈哈、好一个不心疼!”
      他豪情地大笑,旁说旁喝,这壶酒喝了个狼狈,有人看他似乎看笑话,对以他指点,男人虎目扫过满室,忽而定神一瞪,胡子上都下滴着酒,逼退了好些人。

      “弟兄们。”他收回目光,目光凶戾,却红光满面地为每个碗都倒酒:“老子不忘你们的,喝、喝!”
      大的酒缸倾过去,酒液便下坠,每个碗都白瓷,滚上了一大泡清酒。
      男人们举起大碗,也不曾嫌,粗烈地笑着,和气升天。
      “今天这菜,江濯请的!”李虎说话,其余人便应和。
      “老子不知啥礼数,但知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他打了个酒嗝,旋即畅快大笑,道:“酒,今天老子李虎请啦!”

      ——

      饭一下吃到晚晌,旁的桌已然走了,李虎抬手,红着脸吐着嘴说不喝了,他们才各自回家。
      江濯回,酒气冲天地回,她依在关镖局门上,扶着门摇摇晃晃地走,秀美的脸上尽是红。
      “姒!……”她叫道,“我回了!”
      关镖局此时寂寂,单只树影,未有人影。
      澹台姒似乎未曾等她,半晌也不出来,往日都出来的,莫非是这回喝酒,她生气了?
      江濯立于中央,眼见四处宽广,醉醺醺地伤心了。
      她含糊地说:“我回来了,你为何不出来?……我回了,你就该出来的。”

      而一片长廊里,似乎有人影。
      如斯冷寂地布,盖满了石路,一分一寸地长。
      长,长,影愈发愈长,勾出个女人身形。
      这女人高挑,瘦削,一袭墨发幽静地出了廊,她披着身夜色,亦出。
      她有倾城一副面,烟眉淡眸,薄唇有唇珠,树影于她身上斑驳,她披夜色便神似是披寂寥,这寂寥为谁披?

      白衣被脚一回回地翻起,脚步声骤进。
      走了半晌,再无脚步。
      原是止了。

      江濯眼前多出个女人。
      女人道:“你醉了。”
      讲话时,唇边的痣若隐若现。
      是澹台姒。

      她竟并非哑的,嗓音低柔醇厚。
      江濯抬起首来,轻笑着重复:“我醉了。”
      澹台姒淡声道:“回的如此晚,要我如何罚你?”

      女人只得此时开腔。
      醒后会忘事,到时如何解释皆可,江濯只会把这当作一场梦,一场澹台姒亲手为她编的梦。

      夜色浓,情浓意更浓。
      江濯轻声道:“你罚我罢。”
      教澹台姒罚,她无比心甘,无比情愿。
      她抬腿,要回屋受罚,却是一下腿软,情深地倒了。
      女人一下抱住她,妥帖地动劲,顿时翻覆风云。
      江濯察觉到澹台姒的手阖在她臀边,万分柔和,含情地笑声呢喃:“你占我便宜。”
      澹台姒将她抱起,抚她首到颈旁,毫不颠簸地走去卧房里。

      澹台姒一路走,江濯便一路说着醉话,可爱地耍着酒疯。
      她问:“你要如何罚我?”
      又说:“你舍不得罚我。”
      天边月已然高悬,江濯的唇不曾停,一直轻轻地吐话,说的无非便是舍不舍得。
      终于,澹台姒开腔。
      走去长廊,澹台姒用手于江濯臀上捏了捏。
      “我舍不得?”
      “唔!”江濯柔情地叫,话题却并非那个话题:“你登徒子。”

      一息,两息。
      江濯未被碰,又开始想,过了一会说道:“登徒子,你再来碰我。”
      女人遂她心愿,用手罩住她臀。

      卧房已然至,澹台姒托着江濯臀,带了一身的凉气入室,连发丝亦有。
      她回身将房门阖上,再将江濯搁于榻上。
      室内烛火依然,完整的一株蜡变得只余下底,澹台姒应是点着蜡等了有些许时辰了。

      “你不是讲罚我么?”榻上,江濯漂亮地期盼这个,垂睫道,“我等着你罚我,你罚我甚么?”
      澹台姒未应,单是顺了自己一身的发,将凉气拍出去。
      江濯笑腔道:“你舍不得。”
      “有甚不舍?”
      女人于榻旁解衣,烛光打亮她,为她发丝渡色,唇舌渡色,她仰首时脖颈亦渡色。
      一面金柔,她墨发缱绻地披身,勾着身形。

      如此性感,只余亵衣。

      江濯看怔了,不由自主地靠近,一瞬间便犹如火炉围了上来,澹台姒脖颈处热腾腾的,尽是她的吐息。
      “你罚我。”
      “你有甚么教我罚?”
      澹台姒咬字极淡,吐字却圆润。
      江濯闷了,闷声道:“我甚么都无,一个穷光蛋,你罚我喜你一辈子罢。”

      女人端庄地坐,坐于榻旁,一面的安静。
      如此,静了半晌,她才道:“好。”
      澹台姒薄声地续,唇边痣又是风情,“罚你喜我一辈子。”
      此举情深么,澹台姒转过身去,同江濯直视。
      她的墨眸似乎正动,但波动的并非情。
      “睡罢。”

      江濯不肯睡,情长地看着她。
      她看几晌,澹台姒便任她看几晌。
      “姒,你脖颈上缺挂饰。”江濯讲,目光动情。
      她要作何?略微地垂了首,露出白净的颈。
      颈上挂着个项链,用红绳系着,她旁讲,旁解了自己的颈边的项链,“我赠你观音,这是我爹留下的,里面的东西会护着你……”
      项链窸窣地响,最终躺在江濯手中。

      她动情地口齿不清。

      其后的,澹台姒皆听不清楚,便不去听,只状若是听。
      江濯说了许久,最后道:“我要你记得我。”

      这次听清。

      江濯半跪起身,为澹台姒围上项链。
      观音于这夜里流光,似乎是察觉到易主,呈现出余下的九股内力。
      澹台姒看着这,墨眸坠了情,得体地致谢。

      此后,她脖颈处便多了个挂饰。
      这挂饰护她,还衬她。
      教她往后安全无忧,教她脖颈更显修长,宛若天鹅的颈。

      ——

      天已深,江濯睡着了,睡的很漂亮,左侧过身,发丝挂在唇边,柔软的阖目,轻缓地呼吸。
      此番是睡熟,澹台姒便单薄地撑身,由榻上起。

      她去点烛,仗着这烛去案边。
      案边有甚?几页书摞在一处,女人翻开一页书,从中找见一封信,逐字地读。

      :寒,內力壓制住了?上回行動,妳杳無音信,我很擔心。近日可還有恙?打算幾時回?
      :我們高估江濯了,她似乎無法施展內力。翡說,江濯睡時她曾偷窺,她看見江濯有一項鏈,裡頭裝著江爪雲內力,與陳三刀對決時,她單是將內力放出而已。
      :青州關略已除,我們時日不多,需得精簡行動,陳三刀與江濯暫且不處理。
      :恢復這段時日裡,若妳有辦法教他們歸順,這是極好的。
      :盡力恢復。如若可以,取到江濯的項鏈,她的項鏈是觀音狀,拿出時貌似會發光。
      :我們在丹明,我們不得缺妳。

      落款是宋冀北。
      待至看完,澹台姒将这封信搁于烛火上。
      信是易燃,火遇着它,骤然地起。
      信有,到信无,统共只需几息。
      女人靜靜地看着它烧,墨眸已毫无波澜。
      万分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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