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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红伞(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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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您……救救我……”
幽深的小巷里,不过六七岁的女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伸手抓住一片绣着金丝的衣角。血污和伤痕让她面容难辨,却反而衬得那双以浓烈仇恨为柴薪、熊熊燃烧的眼眸更加引人注目。
易玦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蹲下,与那双被仇恨浸透的眼睛离得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在对方眼眸中,她看清了此刻自己的模样——
看起来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童,斜撑着一把艳丽的红纸伞,长相清隽无辜,似乎毫无攻击性,但当她垂眸俯视求救者伤痕累累的身体时,却没有流露出半分正常人会产生的怜悯意味,笑容纯粹得几近残忍,干净、漂亮又陌生。
“我喜欢你的眼睛,”红伞下的少女以赞赏的语气喟叹,冰凉的手指落到女孩染血的眼眶边,一圈圈绕着她的眼球打转,“有些人是会被痛苦剥皮拆骨、吞吃殆尽的,但有些人却会以苦难为柴薪。”
“恨意像是在风中摇曳的火焰一般,愈烧愈旺,顺着脊骨攀爬流窜。越是痛苦难言,心头的这把火越是窜得高,眼睛也越是漂亮。”
欣赏完眼前的景色,少女直起身,与女孩拉远了距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可光是喜欢,还不足以让我救你。”
说着,她毫不介怀地将尚且沾着血迹的手指探入口中,有别于人族的、没有温度的指尖舔舐尽血珠,咧开嘴笑道:“如果你死了,我正好就可以把你的眼睛剐下来,珍藏在我的伞里,十年、百年、千年……我同样可以欣赏你的眼睛,直到我厌弃为止。”
笑着吐露残忍的话,少女的神色却依旧纯稚,态度寻常得仿佛在讨论镜奁中最喜爱的琉璃珠,透出一股不谙世事般的好奇:“想要我救你,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随着少女的动作,一片绣着华美图纹的衣角轻轻拂过女孩泛着青紫的脸庞。
名贵的衣料触感是顺滑而冰冷的,这股凉意透过她的肌肤,灌向四肢,最终渗入心脏,使她如坠冰窟。
女孩眼中浮上一层晶莹的泪水,浑身的疼痛敲打着她的神经,让眼前的画面忽近忽远似的。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石板,磨出血肉模糊的痕迹,她语无伦次地哀求:“我可以付出一切,只要我给的起,什么都可以……”
“他们都要我死,好像我生来就不该好好活着,好像有些人生来就该受苦挨打,”她的睫毛被血珠黏成一缕缕的,随着眼球的颤抖上下翩跹,如同一只困于蛛网的残蛾,正在拼命抖动破碎的薄翼挣扎,“凭什么呢?”
“凭什么伤害我的人却可以心安理得地读书、识字、长大成人,而我活该躺在巷子里,最后被一卷草席裹住,扔到荒郊野岭,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我不要……我偏要活下来,我想活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好……”
所以她此刻死死拽住少女的衣角,就像幼时死死抓紧一颗其他孩子分剩下的糖。
那颗糖最终还是被恶意地踩碎了,那时她用手指蘸了蘸糖霜,却只尝到眼泪苦涩的味道,但这次她一定要抓住,哪怕被践踏碾压指节,也不能松开。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好吧,我开始有几分喜欢你了,”脸上仍然没有一丝一毫正常人应有的动容,执红纸伞的少女笑吟吟道,“让我想想,该向你索取什么报酬呢?”
眼眸微亮,少女的脑海中似乎冒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让她攥紧了红伞,不知不觉地提高了语调,仿佛一个兴奋的孩子:“不如你就给我,你的名字吧!从此以后,你家就是我家,你的身份就是我的身份,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抓住少女衣角的力道逐渐松开,女孩狼狈地低低伏在地上,费劲地仰起头望着她,气若游丝:“那……我呢?”
“你?”少女看上去近乎惊异,仿佛对方问了一个怎样荒唐的问题,“你当然是属于我的收藏品啦!希望你能好好保管你眼睛里的火,不然……”
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发黑,女孩已经濒临晕厥的边缘,此刻只能呆呆地、本能般地重复少女的话:“不然?”
“不然……我也不确定,可能会杀了你吧,然后把你的眼睛挖下来?不过也可能,我那时已经忘记你这号人了。”少女思忖片刻,认真地回复。
透过少女冷静而漠然的双眼,易玦能够清楚地看到,泪水止不住地从那终于求得一线生机的女孩眼中涌出。
泪珠洗刷干净些许污垢,污垢下露出了白皙的皮肤,和一双仿佛天生带着笑意的杏眼。
“好像我的眼睛……”易玦怔愣地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脸色苍白,忍不住想后退一步。
绵绵的秋雨、阴暗的小巷、被鲜血染红的青石板……周围的一切都在刹那间破碎,易玦只感到脚下一空,沉重的身体不可抵抗地向下坠落,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你不来找我,就换我来找你……”一声轻轻的呢喃在她耳畔响起,然后世界归于沉寂。
“是谁在说话?!”易玦猛地坐起,呆愣地摸了摸身下的软榻,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已经醒来了。
刚才只是梦……?
她环顾四周,花应闲大概是刚刚出去不久,桌上的茶壶壶嘴处还氤氲着水雾。
易玦刚要松一口气,目光就蓦地凝滞在软榻边缘——那里横着一柄和梦中别无二致的红伞,纤细的伞骨如白玉般触感温润,艳丽的伞面上绘着展翅欲飞的几对飞燕,艳色与素色恰到好处地交织,显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犹豫半晌,易玦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试着碰一碰那把红伞,却突然顿住了动作,转而死死地盯着停在半空中的手看。
这双手,很白,很嫩,看上去稚嫩了一点——唯一的问题是,这不是她的手啊?!
“易玦,你不能慌,要冷、冷静!”易玦动作僵硬地下了榻,颇为无力地试图强装镇定,“反正一觉醒来换了身体也不是第一次了!慌什么慌啊,哈哈哈……”
她第一时间起身确认了本体的安危——很好,还安安稳稳地缩在被窝里,才安心下来,终于可以冷静地思考问题。
易玦比划了一下身高,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再从储物袋里翻出一面镜子——
果然,镜子中的少女不过十一二岁,乌黑的长发分为两股,一左一右地被盘成两个滚圆的球,她一晃脑袋,那两个丸子也跟着轻轻摇晃。清澈的眼眸微微弯起,眼中似乎藏着一片温婉清隽的江南烟雨。
她一袭银红琵琶袖袄裙,袖口、裙角都以金丝绣着振翅欲飞的飞鸟在灯光下暗光回转、栩栩如生,与那把红伞相映衬。
易玦抬了抬左手,只见手上分明系着一条缠绕着雾气的暗红细线。
线的另一端分为两条,一条宛若幻影般穿墙而过,蔓延向不知名的远方,另一端则系在还缩在被子里的本体身上。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镜子,却见那镜中的少女,衣袖下只露出一截白净的手腕,见不着红线的影子。
“这可能是,只有我能看到?”易玦心中顿时明悟,“难道我以后可以直接清醒地切马甲号了?这个小姑娘挺好用啊,像是‘中转站’一样。”
她心念一动,就感到原本是一体的神识,现在像是一团形态不定的雾气。
她轻松地分出了两小股雾气,一股沉入本体,另一股则顺着细线穿过边迟月布下的幻术,找到了藏在红枫谷边缘的傀儡。
软榻上的易玦从被窝里钻出来,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远处的枫林中,红衣青年毫无预兆地现出身形,眼眸微敛,似在沉吟。
易玦实验了一下,发现三团意识可以随时跨越距离的限制交流,甚至感官、视角共享。尽管壳子不一样,但记忆、思维模式都一模一样——
红伞少女:「接下来是时候干正事了!谁去对付四堂主?」
易玦本体弱弱探头:「……我不去,我才修炼没几年啊!」
几个傀儡中外表最沉稳的边迟月:「……我也算了吧?万一遇上花应闲,我还能活着回来吗?」
嗯,确认过眼神,是一样的咸鱼呢。
三方讨论过后,一致认为红衣少女这个壳子来历不简单,而且控制迷雾的能力可以与鬼市之主对应上,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四堂主她师傅。
「你们分析了这么多,就是想推我出去,对吧?」红衣少女冷笑着传心音,「呵,我看透你们了!人间不值得,即使是自己也不值得!」
「我也是有要事在身嘛,刚刚才解决了魔界那帮野心勃勃的激进派,现在又要去禁地看看阵法——」边迟月摸着鼻子,有些心虚。
红衣少女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男人本来就不可信,像你这样好看的男人更不可信。」
尽管嘴上说着不情愿,但到底大家是一心的。一番拉扯后,她最终还是扛着伞出了门,走前还不忘嘱咐本体一声:“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谁知道本体没了,大家会不会一起凉?
来到房间外的长廊,浅灰色的雾气从伞下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翻涌间带来阴冷粘稠之感。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巡逻侍卫毫无知觉地行走在这片雾中,任由缕缕雾气缠上他们的指尖。
直到雾气漫过他们的头顶,他们脸上还带着一无所知的笑容,好似心甘情愿地溺死在这片不见尽头的雾海。
怪不得正道魔道都那么忌惮“鬼市”……与其说他们忌惮的是“鬼市”,不如说在忌惮它的主人。
用现代的话来说,这雾气不仅进可攻退可守,还附带引人迷失自我的群体debuff。修为比她低的大概是来一个送一个,如果对上高手招架不住了,还随时可以逃走——
正如花应闲所说,雾妖虽身死而不灭,只要世上还存在雾,想彻底杀死她就是不可能的事。
莫枕眠的身影在雾海中若隐若现,在浓雾中突然拔高一截。纤细的伞骨划破肆意翻涌的雾海,几缕青丝被微风扬起,抚过她褪去稚气的脸庞。
清隽的五官长开后卸下孩童般的质朴,狭长的眼尾涂着一抹浅红,眼波流转间处处留情,眼神却仿佛幽暗的深潭一般冰冷凌厉。
当罗映雪看见雾气穿过房门,似乎蠢蠢欲动地将要把自己吞没时,她猛地起身就想逃,但一只手却不听使唤似地紧紧扣住桌角。
她的眼神时而清明惊喜,时而慌张失措。
“你干什么,找死吗?我们一起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你以为你师父会放过你?!”她急得破口大骂。
骂完之后,罗映雪又一脸平静地摇摇头,坚定地回答自己:“即使师父原谅我,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助纣为虐……我们当初一起为非作歹,不如现在也一起去死吧?”
“……疯子!”她的神情突然重新变得扭曲,“我是你内心深处不敢正视的阴暗面,我们的所作所为皆出于你的本心!”
“况且这明明都是你的错,凭什么要拉着我一起去死?如果不是你执念太深,生出心魔,又怎么会有我?现在这么一副虚伪的、大义凛然的模样,你当初可以拉着我同归于尽时怎么就犹豫了?”
“或许是我的错吧……”罗映雪释然般叹息着说,“我当时只是想再见师父一面罢了,却没有想到一步错步步错,日后纵容你犯下大错。”
“原来你是骗我的,幸好你是骗我的——幸好师父没有真的被镇压在封印下,忍受不见天日的日子,”一滴眼泪划过罗映雪的脸颊,她却笑得更畅快了,“从小我就觉得,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果然,师父那么厉害,怎么会被困在区区阵法之下呢?”
心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脸上绽放的笑意,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喃喃道:“……疯了,你真的疯了……”
“是啊,我疯了,可是如果我不够疯,师父又怎么会来找我呢?”说着,罗映雪将目光转向门口,笑语盈盈道,“你看,师父终于要来见我了。”
“莫枕眠当初就是个疯子,没想到她教出的这个表面上乖顺的徒弟,竟也疯得如此厉害,”心魔不禁感叹一声,“可惜你失算了,我才不会陪你去死!”
话音刚落,只见一团黑气从罗映雪额间挣扎着浮出,隐隐化作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刹那间,钻入门缝的雾气蒸腾,浓雾化作一道道绳索飞向那道虚幻的身影,那影子却对此视而不见,身形径直穿过了绳索。
黑气似乎颇为得意:“这天下能伤到我的,唯有上古时代的十道异火,而如今边迟月已出谷,又有何人能留我!”
屋中的雾气一顿,骤然卷起疾风向中心汇聚,凝聚成一道高挑的身影。纤细的伞骨破开浓雾,莫枕眠指尖冒出一点宛若红莲般绽放的火焰。
“异火啊……”她语气慵懒,“你是说这个?”
紧接着,一朵朵蕴含着霸道魔气的烈焰环绕在“心魔”身边,把她围得死死的。
为什么边迟月的异火还能借给别人?
即便是道侣,也不至于这种本命异火还共享的吧?!
权衡了双方的实力,“心魔”顿住身形,语气明显弱了下来,“别杀我!我什么都交代!”